天幕低垂,萧瑟弥漫。
竹帘轻撞边缘,与车轮碾过青苔石路的声响交错,冷清里只有一辆马车缓缓驶入皇城。
不远处朱门金殿纵横延绵,静静伫立等待未知的来者。
走的时间不久,马车停了下来,车外那人说已经到了。
沈相楠掀帘,缓慢踏下马杌,抬眼望尽耸立的宫门。
许多老百姓一辈子触碰不见皇城,口中相传千言千面,谁也不知真假,每人心中所想就是所谓皇城模样。
如今,在百家巷长大的沈相楠站在此处,显得如此微小,仿佛下阵风过就能将他再吹回屋漏床头的阁楼中。
或许没什么不好,沈相楠这样想着。
迎接他的人身着常服,体态微胖,不过面上笑脸盈盈,使沈相楠一路紧张的心有所缓和。
行礼寒暄后,那人说:“鄙人司晨高迁,带大人熟悉熟悉宫中的路。”
沈相楠颔首:“我还没有官职,不必这样称呼我。”
高迁笑脸更盛,示意沈相楠跟随,边走边道:“大人不必自谦,不过是早晚的事,能入恭廉殿办事,官职有无并不重要。”
沈相楠四处张望,宫墙太高,几乎挡住所有视线,要刻意抬头才能望得见天空。
沈相楠好奇问:“那高大人也是在为恭廉殿办事吗?”
司晨,钦天监的属官,而如今的钦天监正,是恭廉殿的五座之一。
高迁没有回头,步伐匀速地走在沈相楠前面。
“鄙人不过是钦天监的小官,迈不进恭廉殿的门槛,只是听钦天监正的吩咐行事,行的都是分内之事。”
沈相楠了然,恭廉殿哪还有什么其他人行走,其实这样就已经是在为恭廉殿做事罢了。
恭廉殿,其中摆放着历代鞠躬尽瘁的名臣画像,圣上批阅过的奏折副本,玉牒等皆严密封锁归档在殿中。
虽然表面看起来是存放档案,歌颂功臣的殿宇,却在流言中被津津乐道,诡秘莫测。
历代在恭廉殿被设座之人,权倾朝野,手握兵权,总理百政,唯陛下是瞻,行监督百官,荐国之栋梁,开太平岁宴。
太平岁宴,万国来朝,歌舞升平。
唯有开国时记载宴会持续三天三夜,举国上下彻夜灯明,犹如白昼,鼓乐齐鸣之声不绝,百姓皆可欢庆,家家户户敞开门房,天下共乐,是每一位帝王所渴求的盛举。
沈相楠不过是在布衣书生中浮沉的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少时失去父母,吃百家饭长大,没有钱上学堂,只能从小翻找各种狗洞,平云京的墙角就没有他不知道的,就为偷听学堂里让人瞌睡的训诫。
因为没有钱买墨,他就靠沙土和枯枝练字,在学堂捡漏纨绔丢下的字帖、笔墨。
好在他的经历没有浪费,虽然住在一隅邻居施舍的阁楼中,刮风漏雨,要翻找出一堆锅碗瓢盆来接水,却还能养成谈吐得体,丝毫不输世家公子的气质。
于是沈相楠开始流连世家子弟之中,结交到许多公子哥,给他们誊抄杂书赚钱。
家教森严的世家往往不让这些没营养的东西进入府中,稍被察觉就要挨棍子一顿,靠这份本事沈相楠只能足够饱腹。
沈相楠交友表面功夫做足,将自己的姿态放低,再加上谈吐不凡,世家子弟很乐意同他往来,利益驱使,不问为何。
多年来,他靠着这样的渠道认识许多书局老板,也不断认识新的世家学子。
日子反反复复,直到被傅家旁枝的公子傅与带上傅家的一次清谈会,那是六个月前的事情了。
那次清谈会的规模并不大,却是沈相楠一生或许难能触及到的面孔。
傅氏是平云京四大世家之一,祖上开国有功,虽然比起另外已显落魄的崔家和苏家强不少,不过也是败絮其中。
幸好女儿争气,被封为太子正妻,这让傅家在平云京又是扬眉吐气起来。
傅与的家族并不算惹眼,傅与的位置很偏,沈相楠在距离傅与有一段距离的后方落座。
他能看见不远处高台上帷幕后的几人,面孔不清。
沈相楠听说,除了傅家当家傅国公的嫡长子傅立鸿在场,连几乎不出席这种活动的唐云谨也来了。
唐家是四大世家之首,世代承袭钦天监正,官职不大,却和圣上联系最为密切。
东宫太子的伴读历代从唐家年龄相仿的孩子中筛选,像是某种不成文的规定,唐云谨也不例外。
唐府当家人逝世后,唐云谨并没有承袭钦天监正,这几年传言欲甚,圣上有意,拜相唐氏。
沈相楠对唐云谨最深刻的印象,竟然不是他所作的文章在清谈会中被芸芸众人津津乐道,而是平云京不知哪里评选的京城花名榜,唐云谨遥遥领先居于榜首。
虽然他本人可能并不知晓也不在意,不过在大街小巷里已经传遍他京城第一公子的称呼。
素未谋面,沈相楠依稀能猜测高台青纱帐后哪一个身影是唐云谨,身着白衣,体态得体,正襟危坐于主位旁。
对比身旁几人的不羁,唐云谨身上有明显的书生气,这股书生气与沈相楠又有些许不同,唐云谨举手投足有着淡淡的疏离感。
也是,唐家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是太子伴读,东宫挚友,圣上红人,前途无量。
与沈相楠这样靠面具阿谀奉承为生的人,云泥之别。
与之相比,位于主位的傅立鸿则是在平云京名声狼藉,不少世家子弟喜欢在茶余饭后消遣他,仗着姐姐封为太子妃之后越发肆无忌惮,其实只是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的纨绔而已。
帷幕隔断,高台上那几人觥筹交错,高台下不知姓名的来客相互寒暄。
沈相楠的眼神分不清是何情绪,一言不发注视高台。
“沈兄?”傅与摇晃他的手臂,沈相楠回过神来,“怎么了?”
傅与指了指沈相楠未动过的空杯,问沈相楠:“看你兴致缺缺,是不是不喜欢这种场合?早知道就不带你来了,你就泡在你那破书局里吧。”
傅与自己斟满沈相楠的杯,顺手拿起一饮而尽,饮完用袖口随意擦去沾在唇边的酒渍:“你要是呆不住啊,就偷偷走,反正没有人在意的。”
沈相楠闻言,含笑说:“要是真能走的这么痛快,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早拉上我不知道去哪个楼里寻姑娘说乐去。”
傅与颇为幽怨吐槽道:“你也知道我表兄什么臭脾气,我要是提前离席,他非得训我给他下面子,还要告到我母亲那不可,他这人就是闲得慌还见不得别人过的比他好。”
没等他说完,沈相楠默默将酒再斟满,抬手用杯堵住他的嘴。
傅与措不及防被他这么一喂,冷酒呛住嗓子,他立即撇开沈相楠的手猛的咳嗽起来。
“咳!沈相楠,是要呛死我吗!”
沈相楠露出颇为歉意的表情,随手拿起手帕递给他。
他面色不改,只说:“不好意思,觉得傅公子讲了这么多应该是渴了。”
傅与狠狠白他一眼,明白沈相楠是怕这番言论被人听去徒生是非,不过沈相楠不会出言提醒,非得捉弄他才开心。
沈相楠环顾四周,他实在不喜这种虚假的热闹场面,他起身对傅与说:“我去如厕,不会偷偷走的,要走也会稍你一程。”
傅与一听,“那你早去早回啊,你要是真自个走了,我会很伤心的。”
沈相楠应道:“嗯。”
如果可以,他是想一走了之,傅与大不了埋冤他几天,自己多抄几本书,多写几幅字就糊弄过去了。
不过以后傅与如果不再有带他出席这种场合的想法,或许沈相楠会失去很多机会,结识更多世家子弟的机会。
哪怕现在是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浪费时间,他也不肯放弃这样的机会。
傅家的这条小道极其不惹眼,被花草遮蔽着,只有一条不算宽的青石小路。
沈相楠独自一人在小路上走着,他并不是真的想去如厕,只是想透口气。
“是沈公子吗?”
温润如玉的嗓音在身后突然响起,沈相楠转头,身后一人朴素穿着,绸缎白衣在光下隐隐显出不起眼的暗纹,腰间只缀着一块精致雕琢过的玉,通身的气派衬得再素不过的衣裳显出几分贵气来。
那人面上挂笑,明明素不相识,却像春风般莫名让沈相楠想到温暖一词。
唐云谨,沈相楠下定论。
机会这不就被自己碰上了吗?
沈相楠顾不得思考唐云谨为何能叫出自己的姓氏,只连忙行礼,问候道:“沈氏相楠,唐公子安好。”
唐云谨点头回应,目光依旧停留在沈相楠身上,问道:“看来沈公子也是出来透气的?也是不喜欢这种毫无意义,消磨时间的场合吧。”
闻言,沈相楠有些意外:“确实不喜。冒昧一问,据我所知,唐公子几乎不出席清谈会,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答应呢?”
沈相楠留在这里是有盘算人的小心思,唐云谨却用不着花时间与这些人打交道,相反,应该是这些人挤破头想攀上唐家。
唐云谨颔首,道:“嗯,确实不喜欢。”
“不过这一次,是为你而来的。”
沈相楠闻言,不由大吃一惊,唐云谨一抹笑意未散,沈相楠竟难分辨这句话的真假。
沈相楠细思再三,问道:“为我而来?唐公子,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沈相楠的大脑试图在过往的记忆中搜寻一些蛛丝马迹,结果是确定自己和唐家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
他能接触到的纨绔子弟和唐家这种京城四大世家之首相比,还是有铜墙铁壁的隔阂。
连傅与也未必能够同唐云谨有交谈的机会,沈相楠居然能得唐云谨一句为你。
如果现在手里能有一面镜子,沈相楠觉得镜中自己的面容大约是惶恐难安。
唐云谨大概看出沈相楠现下是满头雾水,他一字一顿对沈相楠说:“是第一次见面不错,说为你而来也不是假。”
沈相楠听得很清楚,他将情绪很好收敛,不想让唐云谨看出自己有些许紧张。
沈相楠平复胸腔因激动起伏的情绪,叹出一口气,随后问唐云谨:“恕沈某愚钝,不知唐公子找我是有什么要事?不妨直说。”
唐云谨柔和的目光此时一丝不苟观察着沈相楠略有局促的神情,他温声开口:“受人之托,来问沈公子的意愿。”
“不知沈公子有没有想过入朝为官?”
沈相楠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什么?”
沈相楠飞快消化着信息量,唐云谨看着不像是招摇拐骗爱开玩笑之人,可是这句话离沈相楠太遥远。
他是信天道酬勤,却不信天上会掉馅饼,还是天大的馅饼,是陛下亲赐的馅饼。
唐云谨像是不意外他的反应,继续道:“沈公子可有听闻过恭廉殿之名。”
沈相楠道:“略有所闻。”
唐云谨点头,道:“唐家有荐臣的本分在身,只是之前并没有遇见合适的人选,我听说过沈公子的姓名,觉得你不应该在这里辗转。”
“光靠巧思在这些人的怜悯里偷来的白纸黑字,远比不过学堂先生的教诲,为这些子弟设立的学堂,不及平京书院一日圣训。”
“既然想读书,那就读好书。”
唐云谨一针见血,揭开沈相楠从小所渴望的,触之不及却又渺小的愿望。
沈相楠喃喃自语:“平京书院……”
沈相楠敏锐的捕捉到平京书院,这是只有皇子和四大世家的子弟以及门生才能有机会入学的地方。
他抬头的眼神有疑虑,含着更多的却是期待:“我能有机会到平京书院读书吗?”
唐云谨始终和他对视,眼中没有一丝玩笑意味。
唐云谨认真道来:“在你进入恭廉殿前,你必须在平京书院学习一段时间,等有资格能够面圣,才能有机会入朝为官。”
沈相楠瞬间瞳孔睁圆,迟疑些许,方问:“我?我只不过平民布衣,怎么能进恭廉殿呢。”
沈相楠若有所思,觉得唐云谨是选中自己成为唐家的门生,将来或许能够助唐家一臂之力。
不过能进入恭廉殿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恭廉殿从来没有过寒门出身的人。
况且自己甚至不算寒门,家里穷的连个门都没有,他只是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受人之托,原话如此。”这是唐云谨第二次说受人之托。
“能否一问,是受谁所托?”
沈相楠仔细想了一圈,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人脉能让唐云谨收下这么不靠谱的一托。
唐云谨深思片刻,神情严肃地对沈相楠说出一个不相关的问题:“沈公子,你信算命的吗?”
“?”
若不是唐云谨瞧着不像是会随意开玩笑的模样,沈相楠大抵觉得自己是被人耍了一通。
唐云谨将答案抛下。
“钦天监正,唐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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