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傅立鸿诧异看向沈相楠,隐约能猜测到沈相楠站在奉洁堂上想要讨的是什么。
他忿恨抬起手,用力指向沈相楠:“好好好,刚入恭廉殿就想着怎么在陛下面前告状了?”
堂上桌被狠狠一拍,震慑傅立鸿下一刻弯了膝盖跪好。
冯福云将卷轴摊开,放在傅立鸿面前。
绥永帝厉声问:“这上面是百家巷的逝者,一名一命,共六十多人,傅立鸿,你记得清他们的名字吗?”
“我……”
傅立鸿看着眼前血迹斑斑的一笔一画,他一个人都记不得。
往年过去这么久,陛下都对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却被彻底抛露在陛下面前,不丢条命也要掉层皮,肯定不能善了。
“我不记得……”傅立鸿惶然辩解,“我不记得,我不记得!”
“想清楚了,再回朕话。”绥永帝言语犀利。
傅立鸿不做声了,这究竟是谁搞出来的东西?有谁敢背着傅家做这东西?
明明百家巷那群蠢虫大字都不识几个。
百家巷……
傅立鸿瞬间恍然大悟,双眼恨不得将沈相楠刺穿。
沈相楠不为所动,傅立鸿咬牙切齿,用只有他和沈相楠才能听见的声音下了定论:“是你……”
冯福云从奉洁堂门快步上前,曲躬将小小一本折子奉于绥永帝面前。
冯福云:“陛下,恭廉殿递呈粮仓案的备案望陛下过目。”
绥永帝接过,随口一问:“是谁递呈?”
冯福云:“是唐相,唐相说,此案了结的过于草率,许多疑点重重,又事关万民之本,望陛下斟酌再三,复审此案。”
绥永帝细阅折子,询问傅立鸿:“傅立鸿,朕听说这件事与你有些关系,你有什么话要说?”
傅立鸿猛然听见陛下口中道出这事,大气不敢喘一口,一滴汗从额间淌过,悄无声息滴落在奉洁堂的地面。
他为了图个新鲜找乐子把主意打到粮仓上,是知晓再怎样做父亲也能保住他。
可是这事被剖开摊到陛下面前,就不是那样随便能善了,傅立鸿全然被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离府前,父亲叮嘱他陛下问什么话都要打死不认,若陛下实在不能留情,便闭上嘴等他来善后。
“回陛下,我什么都不知道!”傅立鸿又哭又喊,咬死一句话,“我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绥永帝将折子“啪”的一声合上,甩到傅立鸿面前,“那你说说,傅与是怎么死的。”
那折子正正巧停留在傅与的认罪书上,此时的傅立鸿饶是再不想看,也将那认罪书看得清清楚楚。
傅立鸿眼眸转动:“他……他不是自尽死的吗……大理寺所有经手的人都能作证!他就是自尽死的!怎么会有假!”
绥永帝:“沈相楠,你说。”
沈相楠恭敬行礼: “傅立鸿见粮仓案刚巧碰见恭廉殿揭露,自知死罪难逃,于是以傅与亲人性命威逼,令其不甘赴死……”
沈相楠斜眼看着屈膝跪地的傅立鸿,冷声道:“连自己的家人也能下得去手,实在是有违伦常,不配为人。”
傅立鸿显然吞咽不下这口气,指着沈相楠大声呵斥:“你放屁!当时人证物证俱在,他认罪认得明明白白!是他自己挨不到上路,害怕的先去死了,和我有屁点关系!”
绥永帝眉头一皱:“不得无礼!既说傅与亲人性命受迫,傅英,此事是否属实?”
粮仓案物证或被销毁,恭廉殿有心再查也需要数日甚至数月的时间,其中皆有傅家掺脚的变数。
要是傅英愿意御前作证傅与是替罪而亡,傅立鸿就会被立即押送大理寺。
届时傅家全身心系在如何救傅立鸿脱身,亦或是让其在大理寺能过得顺遂些,免受牢狱之苦。
在此期间,沈相楠能心无旁骛搜集罪证,不用担心傅家是否会暗度陈仓,再上演一出替死戏码。
沈相楠思忖时,并没有想过一切的前提在于傅英愿意作证。
傅与停灵那日,让他笃定傅英会替兄长讨回公道,无奈事总愿违。
傅英只道:“回陛下,臣女没有受到任何胁迫,臣女姓傅,怎么会受到长兄的胁迫呢?”
沈相楠不可置信睁大瞳孔,转身看向傅英的身躯略显僵硬。
沈相楠问她:“傅英……你说什么?”
傅立鸿简直欣喜若狂,癫狂似的像抓住墙角裂缝,不断往那处裂缝死命地要撞出出口来,迫不及待想将自己洗脱。
傅立鸿:“陛下!我就说此人是在含血喷人!胡说八道!陛下,您一定要严惩他!他这是欺君之罪啊!”
沈相楠起身问傅英,他语气不迫,甚至丝毫不在意是否有被反将一军的可能性,他只如一位兄长般耐心询问傅英。
沈相楠:“是不是他威胁你?因为你母亲?所以你不敢说?”
傅英缄口不言。
“你在陛下面前实话实说,没关系的。”沈相楠柔声劝她。
傅英双膝跪地,她坚决重复刚才的话语:“臣女没有受胁迫,臣女的兄长确是自尽!”
沈相楠随傅英果决的语气空白在原地,难道傅英当时说下的话难道只是一时悲痛所言而已?
或许是傅英并没有做好放弃安稳顺遂后半生换傅与清白身后名的勇气。
沈相楠刹那似是被抽干所有力气,他放轻声音不解问:“你为何要这样做?你对得起你兄长的在天之灵吗?”
他想给傅英一个解释,也想因此劝慰自己,傅英或有她的难言之隐,才会放弃眼前替傅与复仇的机会。
眼前的姑娘还有几月便是崔家的新娘,到那时她可以再不受傅家纷争,过上寻常女子期盼的日子。
是沈相楠思虑不足,不管不顾将她扯进纷争。
是他太心急,没有和傅英提前商量,没有问过她的意愿,又怎能保证傅英的回答如他所愿。
“沈相楠,你还有其他证据吗?”面对绥永帝的询问,沈相楠答不上任何话。
沈相楠在奉洁堂上笑起来,这笑声来得不合时宜了些,带着嘲笑,带着无奈,带着哀伤。
原本的利局在此刻反转,沈相楠成为了被动方。
他怨恨这样无力,卑贱,无从辩驳的感觉。
沈相楠的笑凝结成一抹淡淡的不甘停留于面容之上,那笑再不是笑,显得格外心惊:“许是傅与当时说错了,许是臣记错了。”
傅立鸿即刻落井下石:“陛下,沈相楠随口污蔑,给我扣上这么一大顶帽子,我好歹是悯儿的亲舅舅,沈相楠这么做多少也是对悯儿不敬,陛下不能不管不顾!”
“你还有脸提悯儿?”绥永帝终于染上怒意,“你提悯儿是想做什么?难不成将来等这六十七条人命变成六百七十条,六千七百条的时候,你还要提悯儿来掩饰你的罪行吗?”
傅立鸿脸色剧变,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没有!我怎么敢这么做?陛下,我知错了,我知错了!”
绥永帝问:“你知的是什么错?”
傅立鸿狠狠在堂上磕了数个响头,声嘶力竭地说:“这都是我年少无知,当时做下这些事只图个开心罢了,哪里知晓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
“我悔不当初,每日每夜都在反思自己,以泪洗面,求这些人能平平安安往生极乐,我是真的知道错了!”
傅立鸿说完这段话后,方才回过神来明白,他在慌乱之中承认了什么,眼前流下的汗愈来愈多。
沈相楠随即对绥永帝道:“陛下,傅与之死同粮仓案是否和傅立鸿有关还待查证,可百家巷这些人命,确为傅立鸿所为!”
傅立鸿见此事再怎样也逃不过,不等绥永帝质问,他便撒了性子,哀嚎痛哭起来。
“我定会让傅家好好偿还百家巷,他们要什么傅家给什么,我会好好认错!还请陛下给傅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奉洁堂上几许无声,绥永帝没有当下给予答复,沈相楠抬头看向堂上飘扬的白绸,在视线之间瞥见谢宁之的神色。
沈相楠几乎是立刻避开目光低垂下头,不知究竟在躲的是什么。
绥永帝这时问:“沈相楠,你觉得呢?”
沈相楠算是明白为什么绥永帝会亲自处理这件事,从始至终,绥永帝的态度模棱两可,不否认傅立鸿的罪行,却没有明确针对傅立鸿。
说来说去,就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好给堂外的傅国公一个交代,同时把选择权交到沈相楠手上,总之不愿意承得罪人差事,两边都要做好人。
既然有发言的权利,那沈相楠就不会放弃,哪怕得罪的是傅国公,他亦不会退缩。
傅英没有指认粮仓案一事是傅立鸿所为,既不能一击致命,那也要拼得鱼死网破。
沈相楠目光冷峻,笑意全无:“百家巷的六十七条人命,傅立鸿必须偿命。”
“逝者已去,身外之物再多又有何用?团圆无价,凭什么你阖家欢喜,而他们只能睹物掩泪?”
沈相楠睥睨傅立鸿跪于堂上的模样,言语尽是从肺腑倾泻而出。
“夜半惊醒时,你是否也会害怕?怕自己哪一日暴毙而亡?怕自己或许会青年早逝?因为罪孽实在深重,所以处处不如心意……”
沈相楠意外平静,一字字令傅立鸿感到毛骨悚然。
傅立鸿忍无可忍问:“沈相楠,这些人和你有什么关系?你非得上赶着给我找不痛快?”
沈相楠沉声说:“百家授我衣食,育我一十九年,如今我站在这里不为他们说话,谁还能为他们讨回一个公道?难道我就该心安理得,奔前程弃来路?”
沈相楠叩首跪拜,庄重决绝,心志坚定。
“陛下,相楠只求一个公道!”
身后响起一阵碎步声,冯福云向绥永帝通报:“陛下,傅国公求见。”
绥永帝:“传。”
傅国公快步行至堂中,他年事已高,两鬓斑白,面色却并不憔悴,看着倒不像是这年纪的人。
傅国公恭恭敬敬朝绥永帝问安,恨铁不成钢地狠狠回头瞪了傅立鸿一眼。
“爹!爹!救我!”傅立鸿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拼命朝傅国公那匍匐而去。
傅国公好歹存着一丝理智,知晓当下的场合是如何,抬腿便将傅立鸿踹了回去:“跪好!平日你游手好闲,一无是处也就罢了,这是在陛下面前!你的规矩呢?傅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傅国公毫不心软,对着傅立鸿就是一巴掌扇下去,那巴掌使了十成力,奉洁堂里甚至能听见轻微的回声。
傅立鸿被扇了一巴掌,眼框湿润,却真没再说一句话。
傅国公一瞬收敛情绪,不急不缓道:“陛下,臣方才在堂外陆续听见一些零碎的话语,是犬子年少无知,犯下此等大错,臣这个做父亲的实在是难辞其咎!”
“傅某代犬子给沈公子和沈公子的乡亲道歉!”
傅国公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朝沈相楠颤颤巍巍拜下,沈相楠冷眼旁观,不为所动,也不说一句客气的场面话。
傅国公见他没有说话,便从容起身朝陛下开口:“陛下,傅家愿意给百家巷的百姓送粮减税,为这些失去亲人的乡民送去慰问,想要什么,傅家都给。”
“只求给犬子改过自新的机会,臣定当好好教育!”
大殿上铿锵有力的答复字字明晰。
“我不接受。”
沈相楠不做妥协。
“除去这些,你带着傅立鸿跪在奉洁堂前给每一位乡亲磕头,磕到他们愿意原谅为止。”
“若是不原谅,那就一直磕下去。”
磕到偿命再好不过。
“沈相楠。”绥永帝唤了一声沈相楠的名字,意为让沈相楠不要太过分。
“其他事臣可以不追究,唯独此事,臣绝不妥协!”沈相楠朝绥永帝再拜。
傅立鸿捂着面气急吼道:“我爹都跪下来给你道歉了,你还不满意吗?”
“沈相楠,你非要这样咄咄逼人,傅家是欠你什么了?”
沈相楠重复这句话:“傅家欠我什么了?”
他对上傅立鸿的双眼,那眸光里藏着肃杀之气。
“傅家欠我一父一母两条命,不止是我,你在傅家享乐无忧的时候,可曾想过百家巷的孩子们是怎样长大的。”
“不,你们从未想过,受宣国祀养不为宣民着想,你也配活在这世上?”
傅国公打断他:“好了,沈公子!”
傅国公厉声厉色:“我傅家为宣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更是为陛下殚精竭虑半生,如今年事已高,唯有一双子女在膝侧,沈公子却连改过自新的机会都不想给他吗?”
“让他当众磕头,青史上留下一笔,这和要他的命有什么区别?”
“傅家已经给了沈公子回复,既然沈公子不愿意接受,那还请陛下酌情定夺。”
傅国公转身跪下,沈相楠咬紧牙关,袖下拳心紧握。
如今堂上僵持不下的局面,还是不得不等待陛下宣判。
目前稳定更新时间是周五周六晚上七点,五一假期会连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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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行步为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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