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唐梧念的面容转瞬即逝微乎其微的变化,沈相楠看得仔细,文乐为和唐梧念应该没有交集,甚至可能没打过照面。
平京书院对各世家子弟的教导方向不同,男女分明尤其严格,男学子和女学子是碰不见面的,除去伴读,世家和皇子更是碰不见面。推算时间,文乐为活动在平云京的时候,唐梧念应该身在闽州。
只因为和惠王有所关联,沈相楠决定先打探唐梧念对文家的态度。
唐梧念的眼神恢复平日冷峻,沈相楠却在一瞬之间确定,唐梧念并不是全然不晓。
唐梧念只淡淡道:“宫里不提他的名字,那是陛下的伤痛。你今后也别提了,不要想着乱打听,小心丢了性命,留你先生一人在竹舍孤独终老。”
沈相楠神情微惊,他琢磨不定唐梧念是否知晓如今他和谢宁之的关系已经不是纯粹的师生关系了,晃神一刹,沈相楠才咬文嚼字抓出唐梧念说的话,赶紧道:“呸呸呸,大人可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唐梧念睨眼道:“你在我面前也别提不吉利的人。”
沈相楠不想就这么被搪塞过去,他紧追不舍问:“竹舍现下就你我二人,大人偷偷同我聊几句又不会被谁听了墙角。”
唐梧念眯起那双眼,她的眉骨低,不似唐云谨那双桃花眼来得温和,沈相楠被她盯得莫名泛起一丝冷意,只听唐梧念丝毫不忌讳,冷笑一声,说:“你也知晓竹舍现下就你我二人,再聊下去,于情于理都不合规矩。”
沈相楠被她这话堵住口,震惊开口:“唐大人你怎么能开这种玩笑?不说就罢了,我去问殿下。”
沈相楠这是一句空话,他没想直接去问惠王,毕竟这名字在惠王那里无端提起,横着容王之死,伴读之情,父子猜忌,无论如何是左右难言,缄默最好。
唐梧念面色不迫,手心拖着包裹槐花糕的油纸向上抛了两下稳稳接住,眸光掠过一丝凌厉,话里有话对沈相楠提醒道:“近日入夏,月黑风高夜,平云京可不太平,沈大人小心夜路,莫让人掳了去,角巷里挂着的来路不明那几斤肉,说不准就是这样来的。”
她的语气很平静,如一滩望不见底的渊水,下刻蔓延数数藤蔓拖下沈相楠将他溺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水底,尸骨无存。
沈相楠似笑非笑,唐梧念明里暗里提醒自己很多次,他不知是哪里来的底气要多硬有多硬似的,总之,他不怎么惧怕唐梧念若有似无的威胁。
他心里对唐氏的印象不同那些视下民如草芥奴役的世家子弟,可能因为唐云谨,可能因为恭廉殿,他把唐梧念算在“君子”一列,就笃定唐梧念无论如何不会妄取自己性命,哪怕再想也不会。
沈相楠于是越发肆无忌惮,直截了当地带着一点玩笑意味问:“唐大人,想杀我啊?”
骤风穿过竹舍,掀起竹叶相撞婆娑,唐梧念的缀带随撞击进厨房的风轻轻扬起,一阵风过,缀带下落,寂静无声,沈相楠却觉得有什么充斥其间,无法忽视。
他听见唐梧念噙起笑对他说:“你猜。”
是猜,不是沉默也不是确定的回答,沈相楠觉得她没有在吓唬自己。
眼前这位女子,看似处处出格,其实循的是自己的规。她有话权,是陛下予她的,甚至只要她想,她能唤动青翼军,那是惠王默许的。
只是她从不逾矩,为唐氏也因自己,这些旁人给她的恩赐,她绝不用。
她想杀沈相楠有很多种办法,多到沈相楠想不到。
想到这里,沈相楠试探问:“大人如果真这么厌恶我,怎么会允我进恭廉殿?还在陛下面前荐我?”
他这辈子都会记得,傅氏清谈会初见唐云谨,唐云谨说他受人所托,所托之人是钦天监正。
这是沈相楠第一次有机会在唐梧念面前问出这个问题。
唐梧念负手而立, “我说是命里既定,你又不会信。”
唐梧念开诚布公,道:“有人注定要去赴汤蹈火,为着那看不见握不住的太平岁宴走一遭刀山火海,你就是其中之一,燃的最焰的烛火。不论我是否荐你,你早晚会走向这条路。”
沈相楠确实不信命是生来即定,唐氏一脉相承的观天算命之术,于他而言,是可听不可信的安慰话。
沈相楠振振有词道:“那这么说的话,大人就更不应该杀我了,我身在恭廉殿,还有钦天监的谶语在,是谢先生最宝贝的学生,惠王也对我青睐有加,几斤肉能卖几两钱?这买卖不划算。”
“恭廉殿不是好地方。”
这话出自恭廉殿首座之口,沈相楠顿时愕然。
唐梧念敛起剑拔弩张的神色,道:“怏怏众人跌破骨血想将自己的名字刻在恭廉殿上,可入恭廉殿的人,多半不得善终。”
沈相楠怔在原地。
唐梧念继续道:“在恭廉殿,寿终正寝,名垂青史,死后享千秋颂名,香火不尽的人很多,那些文武百官求之不得的东西,在恭廉殿唾手可得。”
“父亲却语重心长告诉我,这些人大多是含憾而终,带着怨念离开的,包括他自己也是。告老还乡反而在恭廉殿变成奢望,他们大多数逝在求道的路上。”
沈相楠下意识追问:“为什么?”
唐梧念缓缓道来: “执棋博弈,一步错步步错,哪怕是赢,回头细想那一步要是再斟酌万分,是否就不会失掉那么多子,想的彻夜难眠,想的抓心挠肝。”
“可那有什么用?落字不能悔。”唐梧念像是在自问自答。
默然许久,唐梧念看向沈相楠,“我有时在想,你是否就是盘上那一颗不至满盘皆输却要赔子的棋。”
沈相楠立即否认,“必然不是。”
沈相楠道:“局势不明,唐大人又怎知我不会是定赢之子。”
唐梧念道:“你总是这副骄傲自负的模样,到底不是在四方天里长大的孩子。”
唐梧念这番话游离在她仅仅不过一十八的年纪外。
“兄长赏识你的少年心气,和我们这些背负祖辈枷锁前行的人不一样,我们有顾虑,有禁锢,你却只凭一腔衷肠,去问自己的道。”
沈相楠细细品味这段话,唐梧念竟然破天荒不带阴阳的语气赞赏他,正当他整理措辞要道谢时,唐梧念话锋一转,还是那副凌厉模样。
“你能在这里坚持多久呢?沈相楠。”
沈相楠几乎没有一点犹豫地说:“这话问我再多遍,我的回答还是一样的。”
“前路如何,那是闯来才有的,纵使荆棘满身,我终归要挺直腰杆走下去,去看我的结局,哪怕不尽人意,也是我自己选出来的结局。”
唐梧念不意外,她用陈述的语气,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选的前路,是惠王府。”
“怎么不问问殿下愿不愿意陪你走这条路。”
沈相楠道:“惠王殿下的意思是,高台上坐的是谁不重要,他只想做不被束缚的鹰,肆意遨游,若是我有能力,我便做斩断锁链的刃。”
唐梧念沉思片刻,不带情绪地说:“没了锁链的鹰,见识过天地,怎不会想看看高台的风景。”
沈相楠脑里思绪有一瞬空白。
“我们皆是被推着向前走的人,越走越高,越高越冷。”唐梧念语重心长道。
“千事不由心,万般不由己。”
“你且看看他能不能只做四方天外鹰。”
文乐为说,惠王不愿争,需要人来推一把,可文乐为没说过,惠王无心争。
唐梧念将沈相楠沉思的神情看在眼里,她指尖挑起包着油纸的绳子,将槐花糕拎在两指间,转身时道:“今日聊得够多了,沈大人,来惠王府的话,可得挑着殿下在的日子。”
沈相楠没有答话,他思考良多,再回神时唐梧念已然走远。
钦天监,卷轴依然纷乱,徐徐风过,穹顶悬挂的琉璃牌叮当作响。
唐梧念将槐花糕往桌上一丢,乱糟糟的桌案对面还坐着一位女子,是钦天监副,苏见韫。
“哪来的槐花糕?”苏见韫闻见油纸里隐隐约约散出的槐花香,问道。
“想吃便吃吧,竹舍带回来的,沈相楠亲手做的。”唐梧念回道。
“竹舍?沈相楠?那位谢先生的学生?”苏见韫常在钦天监后整理书卷,不喜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宫里的人见的少,听的也少。
“是了,约莫看着不知道还以为他才是竹舍的主人,再过个几日估计能踩在我头上搅惠王府安宁。”唐梧念随手整理一角卷轴。
“沈相楠……”苏见韫想起什么,起身往穹顶的琉璃牌上仔细寻找。
“别找了,他的谶言被我融了,琉璃牌上面写的是润色过的。”唐梧念从容道。
“大人,这不合规矩,要是陛下知道了,会怪罪你的。”苏见韫没曾想唐梧念会做出这种举动。
“太好的谶言,会引来太多坎坷。”唐梧念望向那一排琉璃牌,“他如今要站在惠王身侧,就更不能让陛下知道关于他的谶言。”
唐梧念抿唇。
这样的人,留在陛下身边是万幸,退一万步,他入东宫作谋也好,偏在君王康健储君已定的局面里选择惠王,那注定会给惠王府带来杀身之祸。
若真要博弈一场,她的兄长身在东宫,唐氏终究不能幸免于难。
不知道他的脑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高迁。”唐梧念唤道。
“在,在的。”高迁站在不远处忙活,听唐梧念唤名,立刻踩着满地卷轴过来。
唐梧念皱眉,有怒意在眉间闪过。
高迁立即抬脚,将卷轴拿起捧在手上拍拍灰。
高迁连忙躬身,道:“大人,息怒,正事要紧。”
唐梧念压下怒意开口:“你替我查一件事,越明细越好。”
高迁问:“什么事呢,大人。”
唐梧念的声音回响钦天监中。
“去查沈相楠近日去过哪,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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