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院藏匿在那树后的一角缺墙,最终还是被沈相楠唤人在一日月黑风高夜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填补上了。
世子发现之后,在荷花池中亭嚎啕不止,谴责沈相楠心狠,竟剥夺去他在宫墙里最后一点乐子。
世子欲哭无泪,只能举起小小一只手指着沈相楠,大声嚎道:“你当时说完成功课后放任我玩乐,果然是哄骗我的!回头你就找人把墙角填了!好不仗义!”
沈相楠双手抱胸,身靠亭中石桌,睨眼瞧世子愤慨模样,有理有据道:“我是不想拦你玩乐不假,无奈宫里人多眼杂,你上回偷溜出去正巧遇见的是我,我还能当作瞎一时,再有下回下下回,万一碰见有心之人把你掳了去,你是害怕不害怕?”
世子气鼓腮帮,把脸撑的圆,显然不信沈相楠这一番说辞。
世子道:“这是宫中,我是北疆世子!谁敢掳走我?又掳到哪里去?你莫不是因为我喝了谢先生的茶,觉得吃味才来故意报复我的吧?”
沈相楠大惊,没曾想世子小小年纪能拿吃味这玩笑来噎他。
本想下意识解释自己没必要和你这小孩争风吃醋,话刚到嘴边又生生吞了回去,沈相楠启唇半天,发觉上次在竹舍,世子目不转睛盯着谢宁之看得入迷的时候,自己是真有些不乐意在身上,才上前将世子的眼睛索性捂住了。
沈相楠莫名心虚,面上不改,理不直气壮地问:“哪个同你说的这词?你平时除了功课外,还看了些什么书?”
世子不甘示弱,道:“先生小时候难道就没翻过杂书吗?你之前还说不会怪我,这话你说了两遍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书上说人生在世讲的就是一个信字,你做先生的难道要带头出尔反尔吗?”
沈相楠觉得头疼,世子这些时日能讲出口的话越发流利,说他一句他能顶十句,沈相楠一手捂面反思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孩童争辩,他对世子妥协,语气软下三分,说:“好了,是先生没事先同你说好,是先生做的不对,你别生气了。”
世子听到沈相楠的道歉有些许意外,他没曾想先生是会和自己道歉的。
他看平京书院里的先生对学生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有的先生面对学生指出的错处恼羞成怒,有的先生不愿听学生提出的半分建议。
世子觉得天下先生几乎和平京书院里的先生一个模样。
可是沈相楠不一样,世子能感受到,他不计较是否每一次都要规规矩矩唤他“先生”,也不会给世子立条条框框的规矩,偶尔会给世子带些没见过的玩物和吃食,只要认认真真将功课完成,沈相楠还会给他讲点宫外的故事,那是世子完全没见过的另一番风景。
世子因沈相楠干脆的服软,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说话都结巴起来:“那你……你总得赔偿我什么吧。”
这回轮到沈相楠意外了,他挑起一边眉,不愠不恼,道:“给你得寸进尺上了。”
世子目光四处游走,扭过头轻声道:“那好吧……我原谅你了。”
沈相楠见他这副模样倒觉得好笑起来,他站直身,迈步走出亭子,向后抛下一句:“教你个本事,学是不学?”
世子一听,两眼放光小步跑到沈相楠身后,“学!”
沈相楠轻笑,不紧不慢走到那颗树旁停下,世子疑惑地看了看眼前的树,又转头看了看沈相楠,不确定地问:“先生,你不会是要教我伐树吧?我可举不起来那斧头。”
沈相楠眼眸一闪,带着几分散漫对世子说一句:“看好了。”
只见沈相楠穿着一身月白暗纹锦衫,本是一副得体闲雅的正经模样,此时却被他利索一掀,脚尖熟练地点地,那力度拿捏的巧,听不出有多少声响,一看就是惯常做这动作,能琢磨出最不使力又轻声还能腾得高的分寸。
他踩着树身双脚迅速交替,和猫儿上树似的轻便无声,不过一瞬,沈相楠就到了树顶粗壮的枝干上,他顺着那枝干利落一坐,自上俯瞰树下的世子,世子本身就身型小,此时看着更是渺茫一粟。
沈相楠怕他听不见,加大声量问他:“看会了吗?我当年可是一上脚就爬上来了。”
其实沈相楠爬的第一棵树远没有这么粗壮也没有这么高,不过做先生的面子还是要撑一撑的。
如果世子不敢上来,那便算了,省去以后爬树带来的风险,如果世子想上上不来,那他就把世子一并带上来。
沈相楠觉得自己到底不适合做先生,他本性贪玩,不是爱守规矩的人,对许多事都想一探究竟。
如今真教起世子,除了平日功课勤勤恳恳非完成到好不可之外,他能教给世子的也不过是少时消磨时光的这些玩意儿。
谢宁之遇见他这样不守规矩的学生居然也能破了例,纵容沈相楠肆意妄为,平日里撒泼打滚就罢了,还连带着谢宁之一同滚到竹舍那张榻上去。
他不是守规矩的料,这辈子不该在宫墙里。
高处失了宫墙阻碍,迎面的风荡起沈相楠垂下的衣摆,殷红缀带随枝头密密绿叶飘动,时不时灌进袖中,那风沁凉如水,舒展心眉。
世子看得目瞪口呆,没想过沈相楠居然会亲自教他爬树,这冲击力可比沈相楠给他道歉还要令人震惊,他本想问:“先生我们这样真的好吗?”
不过看见沈相楠悠然自得一副惬意的模样,他是真好奇起高处的风景究竟有何不同。
世子本是有些犹豫害怕,沈相楠一直在鼓励他自己试试,他眼一闭咬咬牙学着沈相楠方才的动作,笨拙地开始学着上树。
沈相楠对他说:“害怕的话就不要往下看,一鼓作气爬上来,以后就再也不怕了。”
世子此时话不敢说一句,就记得一股脑向上爬,待他靠近沈相楠有些距离时,沈相楠伸出手一把将他捞到身旁。
“啊啊啊啊啊——!”
世子因为沈相楠突如其来的动作而双脚悬空,大惊失色叫喊起来,他几乎是瞬间将双眼死死闭紧,心里默念一串北疆的保佑语。
沈相楠带他坐稳枝头,见他这副模样着实好笑,愣是看了好一会儿,才拍拍他的背安慰说:“好了,你没掉下去,睁开眼看看吧。”
世子本全身瑟瑟发抖,听见沈相楠的话才哆哆嗦嗦慢悠悠睁开眼,待到他能看清枝头外的风景时,他畏惧的心瞬间被下一阵风吹得烟消云散。
殿宇巍峨,数量庞大,世子被这俯瞰的风景惊住,才知晓自己费劲爬过那狗洞溜出去看见的根本不算什么,只不过窥见这偌大宫门里的一隅之地罢了。
远处蝉鸣隐隐,扶疏枝叶外,目及所见是数不清的琉璃瓦列行映日熠熠生辉,朱墙横隔其中,挡住似有似无的嬉闹声,无止境是青砖石铺成的走道。
这方方正正的宫城,一眼忘不到尽头。
谁也不知出路究竟在何处,或许是与天相连的远方,朱红宫门就沉寂原地等待来者,明明是那样高大的一扇门,怎么就能困住身在墙里的人一辈子。
沈相楠随着他的目光放远,风携他几缕发丝擦过面颊,他对世子说:“这宫里很小,小到抬头望天,天是四四方方的,这宫里又很大,大到你现在看不清那道宫门究竟在哪。”
沈相楠莫名感叹,在入宫前,他做梦都梦不见宫城的模样,更不敢想能有一日蹉跎在这宫中。
如今,他倒是隔三差五想离开这里,只为告诉自己,不要忘记从何而来。
世子闻言,果真抬头看了看天,不过骄阳刺眼,他的眼角留下一道泪水,眼睛有些发疼,便不再看了,他说:“这天不还是圆的吗?哪来的四四方方?”
沈相楠摇摇头,只问:“北疆的天该比平云京辽阔,你大概是想回家的吧。”
世子一手撑在下巴上,摇晃悬下的两条腿,依然看向远方,道:“我觉得先生你同我讲的东西挺有意思的,宫外有很多我没见过没吃过的东西,要是能有机会,我非得亲自见了玩了,再回北疆去找娘亲,给她讲平云京的故事。”
沈相楠道:“可别想着贪玩,从这树上溜走,要是一个不留神摔下去,那是真会要了半条命的。”
世子应道:“我知道,我可没那个胆子,为了玩连命都不要了。”
沈相楠和世子就这样在枝干上坐到太阳西沉,看金辉似绸缎将无际殿宇披上一层帷幕,宣告一日终落,夜风蓄势吹进世间人的梦中。
沈相楠没有提灯,他走至无人宫墙处,像刚才上树似的轻身翻过高耸宫墙,脚尖落在宫墙外的地面上。
宫外的风暖而不燥,沈相楠顺着这片高过半膝的草行至繁华巷里,因着黄昏,人倒是散了不少。
沈相楠迎着黄昏而行,路过的铺馆正收拾起店面,挂上“打烊”的牌子,还余彻夜笙歌的高楼阙台亮起一盏又一盏明笼。
人世嘈嘈杂杂,缕缕薄阳参进微风钻进沈相楠翩飞袖中,残红褪去,余光仍留少年衣角不曾褪去。
那抹暮色渐离未带走的澄明在天地环转之际悠悠骀荡,路过云絮满天,路过微寐巷间,坠进咫尺一点白。
沈相楠停下脚步,那人头戴帷帽,遮掩五官,隐去能令垂目人一眼渡过千万青山的明眸。
“让你久等了吗?先生。”
沈相楠柔声开口。
谢宁之的神色掩于白纱之下,看不清,望不见。
袅袅余风牵起白纱一角扬扬而起,沈相楠得以窥见一瞬展眉醉眼。
“知你会来,不算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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