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刘伯所说，禁军对唐府的监管还未到连只苍蝇都不能放进去的程度，只不过多了盘问检查的程序。
沈相楠一一答出周伯姓名，平日大概几时入唐府，都在府里做些什么，又几时出府。那人对着本子仔细核对，又瞧见木桶里空无一物，只有几两菜叶，便放沈相楠进门。
想来唐府是找不出一处狗洞让沈相楠钻过去，幸好能刚巧遇见周伯，真是天助我也。
沈相楠把菜车停在后厨前，想抓紧时间绕到后院找到董夫人，他刚迈开步子，身后感觉有些许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回头就看见有三两姑娘皱起眉打量他。
沈相楠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身上并无不妥当处，于是说：“刘伯今日身体不爽，我替他来收菜叶。”
那几位姑娘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总算舒开眉头，只是一言不发。
沈相楠忽然想起，唐府和惠王府一样，收的是聋哑侍女。
他愣神片刻，而后抬起手做出几个手势，又指了指其中一位姑娘唇上的胭脂，示意让她们带他去见董夫人。
那些姑娘好生辨认一通，实在没看懂沈相楠的手势，沈相楠努力无果，时间又刚好紧迫，于是放下手打算直接去找董夫人，不过其中一位姑娘上前，招手让沈相楠跟着她们走。
沈相楠没有拒绝，自己一个陌生面孔在唐府行动也不方便，便跟着那几位姑娘走。
那些姑娘真将沈相楠带到了董禾若面前，董禾若远远瞧见沈相楠的面孔，还以为自己看错人，直到沈相楠向她问候，她才回神问：“沈大人如今来唐府，是有要紧事？”
“是先生，他只让我来唐府，并未说明其他，所以我来问问夫人，有何处沈某能够帮上忙？”沈相楠道。
“沈大人，带泽儿离开唐府，现在立刻马上就走。”董禾若面色严峻。
“带唐公子走？走去哪里？”沈相楠问。
董禾若思索片刻，瞧见沈相楠身上沾上的几角菜叶，明白沈相楠是如何进来的，便说：“这位老伯的菜车每日也会行至惠王府，刚巧在收完唐府的菜叶之后，你将泽儿带去，梧念或许还能护住他。”
“忘记问过沈大人，惠王府现下如何？”
沈相楠叹了一口气，实话实说：“与唐府处境相同。”
董禾若眉头更拧，“陛下是动了真格。”
“夫人，陛下还能让瓜果菜肉运进唐府，而不是彻底斩断唐府与外界的联系，就代表禁军只是暂时监禁唐府。”沈相楠安慰道。
董禾若摇摇头，对身旁侍女比划着什么，那侍女点头急忙离开，董禾若来回踱步，两手交叉在腹前不断摩挲，“现在还能走，等到晚些时候想走就走不了了。”
这是沈相楠第一次见到唐泽。
幼小的孩童不知府中出了什么变故，董禾若将他抱紧怀中，唐泽搂着娘亲脖颈，奶声奶气询问娘亲怎么了？
董禾若吻过唐泽双颊，恋恋不舍仔细将怀中幼童稚嫩的面孔瞧了个遍，旋即心一狠，将唐泽放下地，让他面朝沈相楠磕头。
“这是先生，问先生安好。”
唐泽先是满头雾水，他确实听过母亲要为他寻一位开蒙先生，不过他还有几个月才满四岁，童言无忌，他想到便就问：“娘亲，我的生辰得等梧桐叶绿了才到。”
“娘亲知道，可是来不及了，泽儿，磕头。”
董禾若和唐泽面对面，唐泽能看见董禾若眼眶中欲流未流闪动的泪光，他的小手捧起娘亲的面孔，轻轻说：“泽儿听话，娘亲不哭。”
唐泽转过头，看见的是穿着粗衣粗布，脸上落灰，甚至身上还沾着菜叶的沈相楠。
他疑惑重新看向娘亲，董禾若只温柔地点头。
于是唐泽还是跪下身朝沈相楠磕了头，唤道：“先生安好。”
“唐公子安好。”
沈相楠上前刚想扶起唐泽，便见身旁董禾若也朝他郑重拜下，董禾若一跪，屋里侍女也跪了一地。
“受不起！夫人快快请起！”沈相楠见这场景，差点也软了膝盖跪倒在地。
“娘亲？”
唐泽没有见过董禾若今日模样，唐府待下人宽厚，爹爹敬重娘亲，哪怕曾经在他印象中尊贵非常的太子殿下来府中看望他，爹爹和娘亲也不曾行过如此大礼。
“沈大人，望您不论如何保我儿一条性命，董禾若在此谢过大人大恩大德。”董禾若泪珠滴落，声音颤抖。
“我定当做到！相楠在此发誓，保他平安长大，教导他好好为人。”沈相楠连忙并起三指，“夫人先请起。”
董禾若缓慢起身，而后替唐泽整理好衣袖，唐泽紧紧抓住娘亲的手，似是预感到什么，他小声问：“娘亲，爹爹哪儿去了？”
董禾若手中一顿，强颜欢笑道：“爹爹有要事在身，泽儿听话，你随先生去见姑姑，改日再回来就能见到爹爹和娘亲了。”
唐泽一听，胸腔开始起伏，泪水在眼眶打转，“我今日不能见到爹爹和娘亲了吗？”
董禾若再开口时，唯有哽咽没有回答。
她将唐泽推向沈相楠怀中，身旁侍女立即带沈相楠去往后厨。
唐泽目不转睛对董禾若喊道：“娘亲！娘亲！”
董禾若在唐泽出门那一刻，便泣不成声。
沈相楠快步带唐泽离去，唐泽也不挣扎，连喊几句娘亲无果，便在看不清董禾若身影时泄力变得安静。
沈相楠和侍女将唐泽放进木桶，再用菜叶遮盖严实，他担心唐泽害怕，不断安慰他道：“唐公子莫怕，我们是要去见你姑姑，路上车程不久，只是千万不能出声，否则就要白费董夫人一片用心良苦。”
唐泽点头，主动将头埋进菜叶里，也不管难受不难受，害怕不害怕，他只知道他要见到姑姑，才能和爹爹娘亲团圆。
沈相楠叹下口气，将木桶盖盖好。
菜车重新行出唐府时，沈相楠看见禁军的人数又增一倍，检查的人换过一轮，沈相楠不免冒出丝丝冷汗，对答仍是入府时的问题不变，沈相楠看那检查的人掀开木桶盖，正要伸手去翻动菜叶之际，远处传来一阵丧钟声。
“宫里死人了？”那人收回手将木桶盖盖上。
沈相楠心中一紧，见盖子落上，车辙立即缓慢向前离开唐府，同时他仔细聆听远处若隐若现的丧钟声，钟声响过四十五下后，平云京恢复一片死寂。
四十五下丧钟声，是宫中有后妃或亲王离世。
绥永帝后宫冷清，旧人相继离世后就再无新人入宫，能得鸣钟的高位妃嫔几乎没有，惠王就更无可能，若是前线有异动，平云京早该炸翻一片天。
菜车行过一段距离，沈相楠坐在车上走神，刘伯一把拍向他肩头，沈相楠原本就神经紧绷，倒给他吓得够呛。
“让我看看你收了多少菜叶子。”刘伯笑嘻嘻走向木桶，沈相楠还在惊魂未定里没缓过神，等他转头出声制止刘伯时，木桶盖已经在刘伯手上了。
唐泽正从菜叶堆里探出头来喘气，就和刘伯大眼瞪小眼，他看见生人，立马捂上嘴又钻进菜叶堆里。
“稚儿啊，你也没说你孩子这么大了？”刘伯惊叹不已。
“这不是！”沈相楠接过木桶盖连忙重新盖好，“我现下要带他去惠王府，刘伯，这孩子真不能叫他人发现，会没命的。”
“这么严重啊？”刘伯小了声音，眼神变得心虚起来，他低下头问沈相楠，“你是招惹哪门子桃花债，要这么躲躲藏藏见不得人？”
“我……算了，刘伯，我真要赶去惠王府，不跟你多说了啊。”沈相楠不想白费口舌，重新做回车前就要走。
刘伯也跟他上车，认真说：“我怕你识不得出城的路，我得跟着你。”
“不用出城，我将他送到惠王府就行，越快越好。”
沈相楠话音刚落，刘伯嘴上应下一句知道了，手上一把接过鞭子甩在骡子股侧，菜车随一声哀嚎风驰电掣般在路上急行，沈相楠头一回知道菜车能走得比马车还快。
“别走大门！”沈相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还不忘提醒。
“像咱们这种身份，一般只走后门，你放心的吧，谁干偷偷摸摸的事儿还光明正大走大门？”刘伯说。
“我……”沈相楠欲要说没有，无奈速度太快菜车太晃，他只能闭上嘴保证自己不会在下一刻吐出来。
果然用不了多时，沈相楠就到了惠王府后门，惠王府后门并无禁军把守，只有不远处的大门处依稀能见到火光，沈相楠一只手撑住木板，还未从方才的恶心里缓过来，只见刘伯和没事人一样下了菜车，轻敲起门。
良久，那门才缓缓开启。
“今天怎么这么慢呢？”刘伯问。
从门缝里先出来的是一大筐菜篮，而后沈相楠才看清那人容貌，竟是白榆亲自将菜篮搬至后门。
“明日老伯先不必来了，府上出了点变故，其他小姑娘听不见敲门声儿，我得去忙别的事儿。”白榆正要帮刘伯把菜篮搬向车前，一抬眼便认出沈相楠来。
惠王府几乎不见外客，白榆和玉沙形影不离跟在唐梧念身边见到的人其实不多，沈相楠能算一个，是唐梧念入惠王府后府上为数不多的来客。
白榆似乎是不敢认出沈相楠，沈相楠也不在意什么问候寒暄，他跳下菜车，掀开木桶盖子，对唐泽道：“我们到地方了。”
唐泽听见沈相楠的声音，从菜叶堆里重新探出头来，白榆看清菜桶里探出的脑袋，不可置信道：“是公子吗？”
唐泽听见这称呼循声看去，他年纪太小，不怎么记得人，白榆却欣喜道：“是小公子！小公子怎么来了？”
唐梧念入惠王府后唯一一次回唐府便是唐泽的百日宴，那时玉沙和白榆围着唐泽闹了好一会儿，直到唐梧念来赶人才罢休，玉沙还嘟起嘴大胆问唐梧念惠王府什么时候能办这样的喜事儿，被唐梧念笑着送进唐府祠堂罚跪一时辰。
“白姑娘，烦请告知唐大人，董夫人将唐公子托付于我，现下不知该去向何处，惠王府又能否保唐公子安危？”沈相楠肃颜道。
白榆一听，正起神色应答，她转身欲离，却在进门时犹豫一番，最终还是问起沈相楠：“是唐府出了什么事吗？”
沈相楠说：“现下还能将人送出来，应该不会是什么大事，只是以防万一，还是慎重为好。”
白榆点头，快步往府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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