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裴行远凝视着陆鸣沉静的睡颜，那呼吸均匀的轮廓忽然与记忆深处某个朦胧的画面重叠
——也是这样一个安静的夜，醉意醺然的陆鸣反常地拽住他的衣袖，眼神湿漉漉地，执拗地要他讲睡美人的故事。
当时只觉得好笑，此刻心口却莫名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说不清道不明。
未及深究，眼前景象如水纹般晃动、流转。
再定神时，他发现自己已站在了熙攘的学校门口。
年幼的自己和同样年少的陆鸣并排站着，都穿着崭新却略显宽大的校服。
父亲裴将军一身笔挺军装，在他们面前单膝蹲下，坚实的大手分别按在两人的肩膀上。
“行了，两个小男子汉，”父亲的声音比在军营里温和了许多，但依旧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到了学校，要好好学习，遇事要互相帮助，在学校要认真听老师的话。基地里那一套暂时收起来，这里要守学校的规矩，知道吗？”
小裴行远挺起胸膛，响亮地回答：“知道！保证不给您丢脸！”说完，还偷偷用胳膊碰了碰身旁的陆鸣。
陆鸣则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嘴唇抿着，那双总是过于沉静的眼睛看了看裴将军，又飞快地扫了一眼眼前陌生的、充满喧闹人群的校园大门。
他没有说话，但那细微的动作和眼神里，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与戒备。
裴将军看在眼里，目光在陆鸣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最终只是用力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头发，站起身：“去吧。”
刚走进门口裴行远的几个小伙伴，看到裴行远立刻呼啦啦地围了上来，几双好奇的眼睛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跟在裴行远身后的男孩。
一个胆子最大，跟裴行远最铁的男孩一把将裴行远拉到旁边，压低了声音，眼睛却还不住地往陆鸣那边瞟：“喂，行远，他是谁啊？刚才我们可都看见了，他从你爸的车上下来！”
裴行远介绍道：“哦，他啊，他就是我之前跟你们提过的陆鸣。”
那男孩恍然大悟，声音没控制住，拔高了一点：“啊？就是他啊？你爸从孤儿院接回来的那个……”
他似乎意识到声音太大，赶紧又压下去，挤眉弄眼地问，“那他以后就一直住你家了？”
几个孩子窃窃私语，探究好奇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目光，愈发不加掩饰地落在陆鸣身上。
这些话语和目光像细小的针，无声地刺过来。陆鸣默不作声地走在后面，将他们压低却清晰的议论和毫不避讳的打量尽收眼底。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薄薄的嘴唇不易察觉地抿紧了些。
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一道细微的褶皱，泄露了他心底一闪而过的不悦与抵触。
裴行远并未查觉出身后陆鸣的异样，继续与他的伙伴们勾肩搭背，一路上有说有笑……
爽朗的谈笑声在走廊里格外清晰，俨然是这新环境里自然而然的一道风景。
而陆鸣则沉默地跟在几步之后，像一道无声的影子，与前面的热闹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到了教室，老师温和地为他安排了座位，又将崭新的课本轻轻放在他桌上。陆鸣低声道了谢。
便一个人默默坐下，将注意力沉入面前的书页里。起初，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四周投来的打量目光。
那些好奇的，探究的视线黏在他身上，空气里还隐约流动着关于他身份的细小议论，像蚊蚋般嗡嗡作响。
然而，随着书页一页页翻过，那些嘈杂的声音仿佛被一层透明的玻璃隔开，渐渐模糊，褪色，最终彻底消散。
他的世界一点点收缩，只剩下眼前清晰的字句，外界的纷扰再也无法侵入，他垂下眼眸，专注得仿佛整个教室只有他一个人。
午休时分，喧闹的教室里弥漫着轻松的气息，裴行远三两步走到陆鸣桌前。
胳膊底下夹着篮球，脸上洋溢着跃跃欲试的笑容：“陆鸣，一会儿吃完饭，一起去二号穹顶球场活动一下吗？”
陆鸣闻声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在裴行远脸上，随即轻轻掠过他身后那几个同样张望着的同伴。
那些带着不善的目光和并不欢迎自己加入的表情，陆鸣还是看的出的。
他垂下眼，摇了摇头，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你们去玩吧。今天老师布置的作业，我还没有完成。”
话音未落，裴行远身后的一个男孩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拽住裴行远的胳膊往外拉：“算了算了，人家不去我们就自己去呗！赶紧的占个好场子！”
裴行远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同伴们簇拥着说笑着带走了。
脚步声和嬉闹声渐远，只留下陆鸣独自坐在原位，面前摊开的作业本整洁而安静。
陆鸣望着裴行远一行人喧闹远去的背影，目光有些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午后的教室原本弥漫着慵懒的气氛，有的同学在打闹或闲聊，陆鸣则独自坐在窗边安静的写作业。
突然，教室门“砰”地被撞开，一个男生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混合着兴奋和紧张的表情。
扯着嗓子就对教室里的众人大喊：“喂！喂！大家快去二号穹顶球场看看！裴行远他们跟高年级的人杠上了！为了抢场地，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在教室里激起了千层浪。
“什么？真的假的？”
“走走走！快去看看！”
原本沉闷的教室瞬间炸开了锅，好奇心或者说想看热闹的心态，驱使着几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呼朋引伴地涌向门口，嘈杂的议论声和脚步声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
陆鸣是唯一一个没动的人。
他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甚至目光还停留在刚才的书页上，仿佛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骚动毫无兴趣。
嘈杂的人流从他身边经过，有人甚至催促他：“陆鸣，你不去看看吗？”
陆鸣没有回应，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直到教室里的人几乎都跑光了，彻底安静下来，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反而放大了他脑海中的某个声音——
裴行远父亲郑重的嘱托，遇事要互相帮助……以及……某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细微的焦躁。
犹豫一会儿后，他最终还是合上了书，发出的轻响在空荡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他站起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脚步却比平时快了几分，沉默地跟在了人群的最后方，像一道被迫卷入漩涡的影子。
当他来到二号穹顶球场时，那里已经被闻讯赶来的学生们围了半圈，场中央裴行远正梗着脖子。
毫不畏惧地与几个身材明显更高大的高年级生对峙着，双方火药味十足，争辩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模糊听到。
裴行远的几个伙伴站在他身后，气势上虽然不输，但明显有些紧张，班上的同学们挤在前面，议论纷纷情绪激动。
而陆鸣，则选择了一个远离人群、地势稍高的偏僻角落停下。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激动或担忧，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锁定在裴行远身上。
他的表情依旧冷淡，但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和专注的眼神，泄露了他并非真的无动于衷。他像一名冷静的观察员，在评估着局势的风险等级。
成年裴行远凝视着沉默的陆鸣，他心里蓦的一惊，当年他竟然也在？
他当年只知道回头时看到班上来了很多同学给他“助威”，心里还颇有些得意，却从未发现。
在所有人之外，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这样一道沉默而专注的视线，正在为他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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