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野被这样迫切恶毒的问话问得哑口无言,答不上,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这并非因为他心虚。事实上,他们能走到今天这步田地,正是因为他不再感到心虚。
他之所以答不上话,是他突然意识到,过去的自己居然在这件事情上在反复地钻牛角尖。试图和一个蛮不讲理的人讲道理。这怎么可能。
让也不是,不让也不是,人不当人,当畜生。哪怕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和畜生没区别,他们就是畜生。
“哈。”男人突然轻笑了一声,是如释重负的,两只眼睛不再看向慕娇,而是回头与慕悦道歉,“是我错了。把衣服收拾整齐,平复下情绪……我们走吧。”
这变化来得太快,让年长的女人始料未及。她还骐骥着从这个男人身上要来更多的钱,还企图绑架他的良知。
“走?!凭什么走?你们凭什么走?!”慕娇一直在发疯的边缘,她大声嘶吼着,看那架势,显然在来之前做了决心,要彻底拿捏他。
他被女人又长又利的指甲刮痛,忍不住皱了皱眉,无所谓道,“你不是不愿意帮忙么?我不走留下来做什么?真和你上床?”男人说了一半,不肯说了,觉得和她解释也是浪费口舌,干脆甩开她的手,拿上早就收拾好的行李,起身往外去。
慕悦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这样的局面是她愿意见到的。所以她抹了把眼泪,从床上爬起来,抖抖裙摆,也跟着往外去。
母亲还在尖叫,声音大得整条走廊都能听见。但她没有起身,仿佛笃定他们还会回来找自己一样,骄傲地仰起头。
不欢而散。
他们一拉开门,就能看到各家门口站着的佯装闲聊的人们。人们挤出几分和善,目送着他们往外去。
少女有些难堪,想自己方才不假思索的胡言乱语,把脸往他身上一埋。他果断接住了她,安慰地抚摸了几下她的肩背,然后引着她走出了这间小旅馆。
“早说了不要来找她。”少女还是固执着她的观点,“说了她不是好人。”
“……只有见过了,失望了,与你在一起后才不会后悔。”周野一改往常,松开她的肩膀,转而十指相扣,与她手牵着手走过陌生的街口,“是她抛弃了你。”
“是我捡到了你。”他终于肯相信这个事实,“是你选择了我。”
水滴又没入海洋中,他们并入人流。
没人知道他们后来的去向,也许改名换姓,也许又换了个新的谁也不认识的城市,也许领着她去警察局自首,给她安上一个没有渊源的户口。
我只能从一些偶然的片段推测他们的生活,这大抵是他们不经意间塞入我的脑海中的,好给所有观看他们的朋友一个还算美满的结局,以证明朴素的生活也能开出不算丑陋的小花。
他们最终抬头看,看见了广袤天空。
——
2020年进行全国第七次人口普查的时候,各社区的工作人员挨家挨户走访并反复强调,国家要给所有没有户口的黑户人员补上户口,不额外增收罚款,请大家主动上报。
自然也问到了周野家。
这时候是晚上八点钟,社区工作人员估摸着主人在家才敲的门。“咚咚咚”三声,屋里面传来脚步声,听起来是个男人。
周野开了门。
工作人员往里面看,一眼看见坐在桌上喝汤吃饭的慕悦,说,“我们来做人口普查,每家每户都要问,例行公事,查完就走。你们家里一共两个人?户口本身份证有没有,拿来给我看看。”
男人咽下嘴里狼吞虎咽嚼碎的饭,连忙往屋子里走,从卧室抽屉里拿出一份户口本,两张身份证,老实交到对方手里。
问:“户主是你?”
答:“是我。”
问:“她是你老婆?”
答:“是。还要给你看我们的结婚证么?”男人转身欲走,被人喊停。
问:“不用,你这户口本上都写明白了,我就是问问。每家都要问的,你别紧张。你们有小孩儿没?”
答:“没有呢。我老婆年纪小。”
问:“行,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们吃晚饭。”
走访的带上门,屋里剩下他们两个人。慕悦抬头看他,有样学样,天真地念道,“‘老婆’、‘我老婆’。你在外面都是这么叫我的么?”
第一次被她抓包,男人脸上掠过几丝尴尬。这话听起来有些太肉麻了,说实话当着她的面儿还是一口一个“丫头”更习惯。但是去外面给人介绍的时候,说“丫头”又有些太奇怪了……当然用“老婆”更加隆重正式一点。
“嗯。”他理直气壮,但又觉得哪里听起来羞人,好像强拽着她当自己女人。说不上来,以前不合法的时候无法无天,现在合法了反倒束手束脚的,“你都成年了,也该是个大人了。”
她很接受自己是个大人,这会儿看着他发笑,又沾沾自喜地重复了一遍,“‘老婆’。这个称呼你最应该和我说,天天喊我‘丫头’,听多了总感觉我还是个小孩儿。”
周野想也不想拒绝了,若无其事道,“这嘴都习惯了,改不了。男人都这样,不喜欢也给我忍着。”再佯装不高兴以掩饰他的难以启齿。
她没戳穿他,笑脸盈盈地抿完碗里最后一口乌鸡汤,赞叹道,“好喝,你多喝点。白天去工地太累了,补补身子。”
周野捡起碗,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把里面的肉倒出来,倒在碗里,要求道,“你长身体呢,多吃点。老管我一个大叔做什么?这么补也不怕把我补出事。”
她看着碗里的肉,又一块块夹回去,红着脸说,“上次我买错了鸡才会那样的。这次特意问了,乌鸡滋阴,不壮阳,不会闹得你晚上睡不好。”
很难解释他一个快四十的男人还能有这么旺盛的**。没注意,吃一点补阳的东西,两人夜里就不得消停。
周野没理,又夹回去。
“上次看医生,医生说你比同龄的女孩子发育都晚。让你吃你就吃,你男人不缺半只鸡的钱,听话。”他不但给她夹鸡肉,还有汤里的红枣、枸杞,像监工一样,盯着她吃完。
来自男人过分热切的关注,她“抗议”失败,只得乖乖咽了下去。
八点半,吃完晚饭洗完碗。
他们回了卧室。周野躺在床上玩手机,身下压着一个泡沫轴,借此舒缓白日久站的压力。她打开台灯,准备成人高考的试题,右手边堆了满满一堆的资料。
对于没有上过正经学校的慕悦来说,考试题目有些过于变态了。太多不知道的东西,但好在她有毅力,又或许是,他的坚定选择给了她对抗陌生世界的勇气。
“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就十年。她们会的东西你都要会。”在这点上,周野不给她商量的余地。他会老的,会没力气的,会死的。在这之前,他必须要教会慕悦怎么一个人在社会上生存下去。
托了学习的福,让她知道女人除了生育和性,还有成千上万条道路可以走。还能有梦想和追求。
“周野,你上学的时候有想过未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么?什么职业?事业?我白天看到一个视频,视频上说你们小学的时候老师都会问?”她边做题边问,一心二用也不会太拖慢效率。
男人望着天花板,茫然地看着那些老旧的泥灰。
“和我妈一样,能上大学的人。”
但他最后的学历,是初中肄业。妥妥的失败案例,但他也不会脸红。周野在这点上看得很开,再怎么用力掩饰,烂人始终是烂人,不如老实承认,给她一个教训。
慕悦回头看他,看他如今捏着个手机,静音刷视频、打游戏,是个不折不扣的网瘾中年人。腐朽正在吞噬他。
但她学得越多,看他看得越清楚,少年时期将他视作伟大父亲的滤镜一点点破碎,而后内心却进入不可名状的平静和安宁,坦然接受了过去的一切。
周野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除了对自己不坏外,没有第二个优点。按照如今普世价值观下的择偶观念,他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坏男人。
但她内心无比平静。
“其实真正能实现童年梦想的,没几个。”慕悦继续道,“我看那个视频弹幕里,都是半途不得不放弃理想的……”
他没听懂这丫头片子嘴里在说什么。自从这家伙开始念书,每天都会蹦出两句莫名其妙的话来,“嗯哼,然后呢?”
“所以仅仅以‘有没有实现梦想’来评价一个人的能力好坏,未免显得太苛刻了。”她发表的观点是针对那个视频的,然后才是要与他说的话,“也许你没和你妈妈一样会读书,但你肯定成为了和她一样善良的人。不算失败。”落下结论。
神神叨叨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懵懵的,不由得把手机放下,认真与她说起这件事,“失败和成功对我来说已经没多大意义了。”
“为什么?”她反问。
“我已经很老了。”他很确信他的人生就是一滩死水。
“有多老?”她继续往下追。
“三十八岁。”他有些没力气,老牛吃嫩草在这一刻真正具象化。
“你明天就要死么?”她说着说着,往后翻了一页书。
“什么?不会啊。”他比大多数男人好的地方在于,可以回应她的每一句话。
“那老在哪里?”她原本就童真,学习只让她更加澄净,“是走不动了,还是干不动了?你明明很有劲儿。”
他瞪着眼睛,看向她,一时间竟答不上来。好像“老”已经成为他的执念那般,看到她身上初升太阳般的光芒,就会无耻地向下垂头、丧气、埋怨。
“……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野。”这是她新学来的观点,“没人规定只有十六岁许下的愿望才叫理想,三十八岁也可以重新许下愿望。在你的□□没有盖棺定论火化成灰之前,都有实现理想的机会。”
“我们一起许愿吧。”她真是一泉汹涌的泉水。
“什么愿望?”这真是他眼里遥不可及的词汇。
“问你自己啊,扪心自问。你周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慕悦写完最后一道题,皱着眉用红色的签字笔纠正答案,回过身来看他,复问,“什么样的人都行,肯定不会是穷凶极恶之人。”
他脑袋空空。有心无力似的,意识到自己要回答上她的问题,越来越难了。
“你有什么愿望?”周野问她,“你可以说个厉害点的,你还年轻。”
她笑着说,“我要成为一个很有钱的人,我希望哪怕这一辈子都住地下室,也是最豪华的地下室。”
好庸俗的愿望,好朴实的愿望。
他没忍住笑出声,把手机关了丢一边,“赚钱很难的,又累又难,一个不注意就全丢了。”
“你别打岔。该说你的了。”她踢了踢腿,要他说正事。
周野能有什么想法,他抿了抿唇,改躺为坐,正经地坐在床边思索这个问题。真难倒他了。他完全不知道这个岁数的男人都在做什么。养家养孩子?还有什么资格谈理想。
好怪。他忍不住苦笑,几次张嘴又闭上。
慕悦也有耐心,她那个性子,听不到答案肯定不睡的,而她又较真。无论他说什么,都信得不能再相信了,奉为圣旨……还没法随便说一个,真愁人。
“我没想法。不然你帮我想一个。”他好无助,又很脆弱。
少女一想,问他,“你无聊的时候,都干些什么?真喜欢打游戏么?”
怎么可能,就是打发无聊的。每天下了班闲得要死,不是玩就是干,如此才能不寂寞。
他摇头,“可别折腾我一把老骨头。看两局行,天天玩还不如去工地搬砖。”
“搬砖?”慕悦想,“你喜欢卖力气么?”这样说起来还蛮凄惨的。
他却点头,“嗯,出汗的感觉很爽,浑身舒畅。”
那少女有了答案了,“既然如此,无聊的时候就去健身呗。一能磨练磨练你的宝刀,二能延年益寿。多好呀,哪怕到了六十岁,你也是这条街最能干的男人。”
他被逗笑了,什么鬼,下意识摇头拒绝,让她改一个别的。
她却不肯想了,摇头晃脑道,“我最喜欢你的腹肌。说实话那些梦想算个屁,又不能当饭吃,咱们得爽才是王道……我说真的,周野,我不介意养你。”
这话说得,等同于骂他没用。周野面红耳赤,偏偏又找不到话来拿她。
她见他心虚,越说越起劲,干脆关了台灯往他这边走来,往他怀里一坐,调笑道,“不行的男人我才不要。”
少女一直在戳他的痛处。年纪大、体力下滑、职业没太大的上升空间,每一点都能直接给他宣判死刑。
“或者,你也有个梦想,让我觉得,除了这具□□,你还能有什么别的来吸引我。”慕悦有事儿没事儿给他洗脑,把他脑袋里的糟粕全去除了,“没有自我的人,就会变成他人的附庸。”
那时候拿来点醒她的话,如今反过来指引他。
周野第一次觉得美色也不那么诱人了,她的话像尖刺一样锐利。
“要有尊严地活着。”女人循循善诱,“不能再自甘堕落了。”
他猛地咽了一口口水,惊恐般地看了眼她,逃也似的离开了行刑场。很快浴室里传来流水声,想要掩饰他的慌乱。
慕悦却习以为常,撇了撇嘴后,重新走回桌前收拾起桌子,把那些考题全都收起来,码放整齐。
他们结婚后确实不一样了。
等男女之情过去后,等激素退却,等漫长而枯燥的一生袭来的时候,没做好准备的人就是会陷入巨大的虚无之中。
他被虚无折磨已久。
——
周野还算是有自尊的人,不然他不会那么在意所谓面子。
结婚除了拿到结婚证的那几天,兴奋地睡不着,抱着她狠狠地打了好些回后,每一日都过得诚惶诚恐。
他好怕女孩觉得自己平庸、贫穷、无用,将自己一脚踹开……下定决心和她在一起,已经花光了全部的勇气。光是和他们解释为什么自己的老婆年纪那么小,就磨穿了他的脸皮。
眼下被她这样戳破,内疚地他躲在厕所里一个小时都不敢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要交出什么样的答案她才会满意。说小了,她也许觉得自己没志气,说大了……他有什么脸面开口啊。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本以为她学了一晚上很累,挨到这个点该睡着了,结果一推开浴室门,她还瞪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自己。
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他没辙了,无言地走回来在床边坐下,看着地下室高处那个唯一的小窗,回答她,“我唯独喜欢做的,是数独。”
完全的,风马牛不相及。
听起来真没用。他说完也对自己挺无语的,但他所谓的打游戏,很多时候都是抱着个特别难的数独做。
有一次捡了份报纸,报纸最后一页印了这玩意儿,他实在无聊,就找了一支笔,坐在板凳上做完的。
填上最后一个数字的时候,周野心里莫名有一种,回到了十六岁还在校园里写习题的错觉。
“这不算理想,哪怕写一千道题,成为数独高手也没什么用。”人越是长大,就会越来越变成实用主义。
“数独?”慕悦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她第一次从男人的脸上看到几分释然的平静,好像能借这个话题,陪她聊上一夜。
“有空给你介绍玩法。”他并不打算现在就把话全部讲明白,但他坦白,“比起系统性的学习,或是坚持一个在我看来可以但没必要的事,不如做一件还算沉浸和喜欢的。其实它就是一种游戏,你说得也没错。”
“它会让你感到什么是活着么?”少女只关心这一件事情,“它会让你觉得,你还是个雄心勃勃的少年么?”
好夸张的话,但又不得不去承认。
“能。”他确信,“毕竟谁能这么无聊,从那之后每周都去捡那份已经没人看的晚报呢。”
慕悦歪着脑袋与他说,“空有责任是活不下去的。你之前为母亲而活,如今又想效法,为我而活。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热爱都很足够。”
“只一点点。”
她只是小,不是笨。与他朝夕相处五六年,周野叹口气,她都知道原因。
“爱你不算爱么?”他突然表白。
“不算。”她摇着头斩钉截铁道,“什么时候舍得爱自己了,才叫真正的爱。你得学会不亏待我的爱。”
好多歪理。他被她牵着走。
“……我是不是过得很糟糕。”明知故问,他很多时候是没办法回顾过去的。
“是。”她从不撒谎。
“我妈特别爱我。”他突然说,说着说着就会掉眼泪,“爱到她走后,我觉得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爱我了。”
“乃至于时至今日,我都无法理解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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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六 迟到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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