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松的拖鞋打在楼道的地板上啪啪作响，叶星如百米冲刺般呼啸而下。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除夕夜雷厉风行地把家门口的垃圾桶翻个底朝天，这架势连小区内早就对着垃圾桶觊觎已久的流浪猫狗都要退避三舍。
偶尔有几个一边玩着摔炮一边跑跳着经过的小屁孩也忍不住慢下脚步打量他。
叶星往后瞪了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如果敢把摔炮摔到垃圾桶你们就死定了”。
然后继续一个个垃圾桶翻过去。
所幸的是这个就算这个城市还没实行垃圾分类，但小区已经自觉分了好几个垃圾桶各自贴上了标签，贴着“厨余垃圾”标签的垃圾桶才幸免于难。
终于，在检阅完几乎整栋楼的生活垃圾之后，叶星总算在一个黑色垃圾袋里摸到了魂牵梦萦的笔记本。
他顾不上双手已经冻得发红，一本本检查完好过后，小心翼翼地颤抖着抱在了怀里。
“希望这一年诸事顺利。”齐光闭上眼睛许完愿，把已经点燃的河灯轻轻放入水里，忍着寒意伸手拨了拨水，好让河灯漂得远些。
接着他又看了眼身边另一只河灯，孤零零地在泥地躺着，而灯芯还倔强地跳跃着明明灭灭的火光。
齐光注视着这火光，走了好一会儿神，才双手托起这盏灯，闭上了眼睛。
“祝你成就所愿。”
他始终没有默念出那个名字，只是在心底知道这个“你”有所指代。
看着两盏河灯一远一进都默契地朝一个方向漂去后，他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按下了快门。
就在这时，头顶的天空突然“嘭——”地一声炸开了一朵金色的烟花，黑夜如同被撕裂了般，半个天空都被这一瞬间的光照亮了，齐光觅声抬起了头，接着“嘭嘭嘭“地一朵又一朵烟花争相开放。
姹紫嫣红，如梦似幻，它们这一生就为了这一刻，等待被点亮，拼尽全力往夜色深处飞去，与星河比美，哪怕最后逃不过坠落然后无声无息消逝的命运。
大概是在外公的书架里读过某本诗集，此刻齐光满脑子都是那句“繁花之上如何再生繁花，梦境之上如何再生梦境”。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烟火，但每一次都挺震撼的。
他顺势举起手机，对准烟火最盛的那一处天空，等待烟火齐齐绽放的那一瞬，迅速按下了快门。
接着又打开了微信。
这个下意识的要与人分享的动作让他顿时有些失落。
齐光自嘲般从鼻息中轻轻哼了一声，接着关闭了微信的窗口打开微博，把烟火和河灯的照片一并上传后，连文字都没有编辑，点下发送。
他并没有在社交网站记录生活的习惯，只是这一刻，铁定了心要把照片存放在某个地方。
——至少这样看起来，能减少一个人看烟火这种场景本身就自带的落寞感。
“妈，我们好好聊聊吧。”叶星关上大门，声音还有些喘。
“东西找到了？”方蓉的眼睛红红的，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又接着转回了电视机的方向，“找到了就坐下歇会儿，看电视。”
“以后能别碰我东西吗？”叶星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
但很明显，方蓉并不打算回应他。
他不知道方蓉的情绪是怎么做到在自己下去翻垃圾这短短一刻钟的时间从激烈恢复了平静，但是此刻他打定了主意，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这件事草草了了。
“这些笔记对我来说很重要。”叶星开门见山，“首先，你知道我的成绩不好，那些针对基础本来就很扎实的学生出的高考模拟对我根本不适用，而这些笔记是为我量身定整理的重点，全世界没有比这些笔记更适合我的了。”
方蓉的表情不太好看，死死地盯着电视。
叶星依然喘着粗气：“第二，为我整理这些笔记的人也很重要，我想不需要我多介绍，他叫齐……”
“你闭嘴！”方蓉突然吼了出来。
“妈！”叶星的声音几近哀求，“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谈谈呢？为什么这么固执？”
“大过年的你要跟我谈什么？你到底要跟我谈什么？”方蓉声音的分贝降了下来，却更显得声嘶力竭，“叶星，听妈的话，跟那些人断了来往，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了。”
“为什么？”叶星问，“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我也想知道你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方蓉拉住他的手，“就像以前一样乖乖听话，大家都开开心心的，不好么？”
“我没有变，我只是……”
像是有预感他会说出自己害怕听到的那些字眼似的，方蓉有些神经质地打断了他：“别说那些乱七八糟的混账话！就跟我说你会听话，不会再跟那些人一起玩！”
叶星双唇紧闭，难受地努了努鼻子。
“你说话！你跟我保证啊！”方蓉几乎要哭出来，“为什么你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了，你不爱妈妈了吗？”
“妈，我爱你，”叶星抬头，郑重地注视着她，“但是，我也跟李柯一样，喜欢男生。”
像是讽刺般，电视里没头没尾的小品正演到皆大欢喜的大结局，喜庆的音乐响起，演员们双手握成拳，一个个争相传送着祝福。
这热闹与客厅僵持不下的冷空气冲撞在一起，如同一个气球误入了仙人掌花园，每一秒都有要爆炸的可能。
叶星并没有因为终于把话敞开了说而感到释然，一种自责又无奈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仿佛预料到了方蓉会是什么反应似的，双眼很快就红了。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大过年的，为什么非要跟我说这个！”
果然，方蓉颤抖着说完，终于没忍住哭了出来。
就算自己无法直视这个真相，一直逃避，一直假装不知情，也无法偷偷把这页翻过去。
“你一直都知道不是吗？”叶星抓了一把抽纸，递了两张过去，“为什么要逃避问题呢！我们早就该摊开来好好聊聊了。”
“有什么好聊的？这很光荣是吗？”方蓉看着他，一边用手推搡他的肩膀一边指责道，“丢不丢人？丢不丢人？丢不丢人？你不嫌丢人我都替你害臊！只要你离那些人远些，你以后一定还会正常的！”
叶星紧紧拽着笔记本，手背上鼓立起一道道的血管，手被硌得生疼也顾不上。
直直地坐在沙发上，任由她发泄。
别说这种对自己来说毫无杀伤力的推搡了，就算方蓉这时候给自己一耳光，他也只能抱着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让你觉得丢人了。
对不起，我没能成为能让你骄傲的好儿子。
但是这些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直到方蓉停下了动作，叶星才开口：“我没有不正常，妈，是你太焦虑了，你难道没有意识到这段时间自己的状态很差吗？过完年我陪你去医院看一下好吗？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不知道哪个字牵动了方蓉纤细敏感的神经，她直直地瞪住他：“别朝我大吼大叫。”
“我没有，你不要激动。”叶星拿她没有办法，紧皱着眉头把声音压到最低。
方蓉擦干眼泪，擤了一把鼻涕，拿起遥控器把电视音量往上调了两格，接着身体转回了朝着电视的方向，决意从这个话题中脱身。
“看电视！今天过年！”
他知道方蓉这段时间偏执得有些偏激，为了不刺激她，只能咬着嘴唇努力把一肚子话都咽回去。
十天后，在当地的精神卫生中心，叶星看着手中“宗氏焦虑自评量表测评结果报告”有些恍惚。
从上往下依次是时间、科室、分数……
分数下面赫然写着“被试者目前有中度焦虑症状”，再往下是方蓉的名字。
虽然早就意料到了这个结果，但还是挺难受的。
穿过漫长的走廊，和无数木然的目光交错而过，快达到诊室的时候，他看见方蓉正端坐在门口，双手规规矩矩地覆在大腿上，脑袋却在四处张望。
虽然她对于叶星一声不吭预约了医生这事没有诧异和反抗，十分配合医生问话和测试，但叶星十分清楚她这一早上有多紧张。
紧张到两人像是互换了角色，叶星从来没想到在跟方蓉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会成为那个忙前忙后挂号排队缴费的角色，而本应该充当这个角色的方蓉，像个懵懂的小姑娘，亦步亦趋，紧跟其后。
“妈。”叶星轻轻开口，声音还有些嘶哑。
尽管如此，方蓉仍像是受到了小小的惊吓般微微缩了下肩膀，只不过回过头时仍是满脸温和：“报告拿到了？”
“嗯，”叶星吸了吸鼻子过去扶她，“我陪你进去。”
“我自己去。”方蓉拒绝得很果断。
从陈镇回来到现在，他早就适应了方蓉喜怒无常的脾气，也如往常一样由着她，没再坚持。
“好，跟医生好好聊聊，出来后我陪你去拿药。”叶星把报告单递了过去。
方蓉一边起身一边接过单子，在看清楚上面的内容后明显动作停滞了一下。
叶星怕她的情绪撑不下去，正要开口说什么，谁知她下一秒就加快了动作径直往诊室走去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叶星疲软如一团棉花无力地坠落在长椅上，觉得嗓子眼被堵住了似的难受，几乎要窒息的难受。
是什么时候开始，方蓉的精神变得如此脆弱？有时像喋喋不休的祥林嫂般神经质，有时又看起来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
往长了看，应该快一年了吧。
从她一意孤行把他送去陈镇开始，从她决定独自面对这巨大的变故开始。
只是她伪装得太好，才让叶星在每次电话中都未察觉到端倪，只是这一次，自己的儿子是同性恋这件事不幸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也许不止是稻草。
再忍忍，并不是丧得太久，是我写得太慢（打工人流下了不学无术的泪水）
对了，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嘻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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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第 1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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