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刺骨,北方的风雪如绵绵细针,透过布衣的细孔,刺到行进的人的身上。
沈知韫蜷缩在押送囚犯的破旧马车角落里,每一次颠簸她都不可遏制地撞上冰冷的坚实木板。
她的身躯瘦弱,脸颊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
明明身上热到发烫,连带着布衣在寒天雪地之中都熏出一层热热的白雾来。
可她却像是感觉不到似的,靠在一隅瑟瑟发抖。
北风如刀,押解的官差大衣厚氅,笑嘻嘻地提着酒,甚至还有闲心开玩笑。
“哟,沈家大小姐也是没落了,不然咱这种小官哪有机会看到这种金枝玉叶的贵人啊!”
这话一出,周遭人呼哧呼哧大笑。
“本来也是细皮嫩肉的,可惜了。”
这队拨下来的官差,全是年轻力壮没有婚配的汉子,自然知道同伴在可惜什么。
前吏部尚书沈巍名之女沈知韫才貌之名享誉京城,因着父母亲宠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姿态言行落落大方。
不知道有多少个世家子弟真心或假意上赶着追捧,妄图将这位冠绝京城的佳人娶回府中。
哪知沈尚书触怒天子,皇帝不顾沈家往日情分,令沈巍名午门斩首,族人嫡系抄家流放,旁系男子充作壮丁,女子没入官婢。
此时这些官差正是奉了皇上的命令将沈氏嫡系流放幽州。
昔日细皮嫩肉的娇娇女也抵不住幽州的冷,染了风寒迟迟不见好,甚至开始胡言乱语,众人面面相觑,怕染了顽疾,也不敢逾矩。
轮子碾过碎石,马车突然剧烈颠簸。
沈知韫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越咳越凶。
喉间腥甜上涌,她急忙抬手捂住嘴。
艳红的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灰扑扑的破旧衣襟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啧,又咳血,真晦气。”
外面有人嫌恶地骂了一句,“这病痨子不会把这病传给别人吧。”
“可别,还得给幽州刺史交差。”
“那咋办,让她在外面跟着走啊?”
“那还不如拴根绳拖着呢。”
“用不着那么麻烦。”
“咋了老大?”
“停车!”
马车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风也像是一瞬间止住了似的,不再喧嚣。
“让她下去咳,别死车里,麻烦死了。”
沈知韫晕晕乎乎,感觉天和地都在旋转,她无力地闭了闭眼,长而密的睫毛掩盖了眸中的黯淡。
父亲含冤而死,从京城一路北上,家里的女眷身体不好的也都相继逝去,官差的不在意也暴露了皇帝的想法。
这一路的风餐露宿、惊惧交加,早已耗尽她本就不多的元气。
她闭上眼睛,眼前却浮现出抄家那日的惨状。
锦衣卫如狼似虎地冲进府邸,圣旨上“结党营私,贪墨军饷”的罪名如晴天霹雳,把沈氏定了个干干脆脆。
父亲被拖走前的回头一眼,满是挂怀和叹息,母亲哭到晕厥,竟也在出发幽州前一晚再没醒来。
沈家清白,天地可鉴!父亲为官清正,时常直言进谏忧国忧民,怎会干出这样的事?
恨意如啮齿啃噬心脏,她却连报仇雪恨的机会都没有!
一个病入膏肓的罪臣之女,能做什么?
什么都做不了。
伴君如伴虎,沈知韫现在才真切体会到这句话的凉薄。
天下人的性命,只要那人一句,便可生杀定夺。
要死在这里了吗?
真不甘心。
意识渐渐模糊,耳边官差的咒骂声变得遥远又渺小,胳膊被拖拽的感觉也渐渐麻木。
最后映入沈知韫眼帘的,是灰蒙蒙的天空,和上方飘落的雪花。
……
黑暗。
温暖、柔软的黑暗。
沈知韫的意识缓缓苏醒。
她试着睁开眼,却觉得眼皮异常沉重。
她不是死了吗?
视野模糊,一切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奇怪的滤镜。
色彩没那么分明,但细微的动静却被耳朵捕捉地格外清楚。
她想抬手揉眼,却惊骇地发现自己没了手。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毛茸茸的、软垫粉嫩的小爪子!
“喵——”
她张了张口,一道细弱娇小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她喉咙里滑出。
沈知韫彻底愣住,她猛地低头,看到的是一个覆盖着雪白绒毛的小小身躯。
四只小小的爪子,以及一条正不安分地扫动着的毛茸茸的尾巴。
她竟变成了一只猫!
震惊只存在了一瞬,她立刻抬头打量四周。
这里似乎是一处街角,堆了几个带有土沫和烂菜叶的破烂箩筐。
身为猫咪的她正蜷缩在一个勉强避风的角落里,远处熙熙攘攘,人声不绝于耳,叫卖声夹杂着马蹄声。
沈知韫自小在京城长大,听见声音几乎是一瞬间辨认出来。
这里是京城。
可她不是在幽州吗?这猫神又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老天爷真开了眼让她重来一世?
沈知韫想起身走街串巷听几嘴小道消息,没想到站起来的瞬间就晃了一下,差点头一歪又磕到地上。
变成猫也这么瘦弱,真是继承上辈子衣钵了。
旁边的箩筐里有着破烂的菜叶,但总比没有好。
沈知韫一步一脚印慢悠悠挪到了边上,仰着头开始进食。
安抚过翻腾酸涩的胃囊,沈知韫沿着街角踱步。
听了半晌,她也知道为什么今日如此人声鼎沸。
前几日皇帝刚雷霆手段处置了一批大臣,其中包括与前吏部尚书沈巍名交好的丞相刘增。
刘丞相高风亮节,从当今皇帝还是太子时就伴其左右,如今也被猜忌打压落得如此下场。
这不免让人想起有相同经历的沈巍名。
买干果的老板闲不住,咂咂嘴:“三年前沈尚书不也是这样。”
旁边人听得明白的赶紧扯他:“你疯啦!还敢说这事!”
有年轻的不懂:“为什么不能提?”
挎着篮子的妇人就竖了个手指往天上一指,说:“不高兴提呗。”
沈知韫一下顿住。
三年前。
原来她真的变成了一只猫,一只流浪在三年后京城里的猫。
很快,身上已然炸起的毛兀地平静。
还好活着,还好是京城,这或许是她唯一能接近权力中心,探查真相的机会。
猫有猫的优势。
渺小、不被注意,可以去往很多地方,听到很多秘密。
皇宫围墙实在太高,戒备森严,实现她的目标,需要一个跳板。
她眯了眯眼,圆润的猫瞳微微一缩。
等待人送上门这事儿,可不能急。
几天下来,沈知韫适应着这具全新的身体。
她在街市上走路、奔跑、跳跃,测试自己弹跳的高度和距离,甚至去活水溪边给自己洗过好几回澡。
偶尔闲下来,她就慢慢走到热闹的小摊小贩旁边,获取些自己未能参与到的旧事。
老板和妇人见着纯白色绒毛和琉璃绿瞳的猫儿很是惊奇,几下喵喵叫后便把食物虔诚奉上。
沈知韫美滋滋咬着撒娇得来的口粮,摸清了这个时间的靖朝诸事。
时间流转三年,东宫里住着的仍是那位性情温和,甚至有些闲散的傀儡太子,一心求仙炼丹的皇帝到处征税,除了京城,各地州府怨声载道,可这些信息都被皇帝身边的宦官掌控着,没让人知道一点。
沈知韫在心里小小叹了口气。
据她所知,太子对猫犬雀鸟这类小动物尤为喜爱,遇见合眼缘的便会带回宫去。
有时出行,见着受伤的小猫小狗也会心生怜悯。
对此大臣各执一词,有些人讲太子过于软弱,难当大任;有人则言心怀大爱才是仁君。
沈知韫不评判,但她知道皇帝所想定是前者。
而自己所利用的,当然是后者。
……
初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青石板路上。
皇家仪仗威严,明黄色的轿辇在侍卫的簇拥下缓缓前行。
轿厢中,当朝太子萧景珩正支着额头闭目养神。
他的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桃花眼此刻微阖着,肉色的唇紧抿,眉间隆起,划出几道浅浅沟壑。
带着几丝疲惫和不耐。
如今朝堂被几个奸佞宦官把持,父皇沉溺丹道,忠良遭贬,他分不到一点实权,天天都在干一些去城外道观替父皇进香祈福的无聊差事。
那老秃驴见他都见腻了,看见他来都不会上一会。
可急不得,羽翼未丰,他只能装作一副不问政事、闲散度日的模样。
正叹息间,忽然,轿外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伴着侍卫低沉的呵斥声。
“何事?”
萧景珩懒懒开口,声音沉沉,带着天然的威仪。
“回殿下,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只小野猫,冲撞了仪仗,属下这就驱赶……”
野猫?
萧景珩心中微动,下意识地掀开了轿帘一角。
只见前方路中央,一只通体雪白、只有巴掌大的小奶猫,正瑟瑟发抖地站在那里。
它似乎吓坏了,透绿的眼睛圆睁着,湿漉漉地望着庞大的仪仗队伍,细声细气地“喵”了一声,可怜至极。
那身皮毛在阳光下白得耀眼,像一团落入凡尘的雪球。
萧景珩的心像是被那软糯的叫声轻轻挠了一下。
他素来喜爱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它们比朝堂上那些心思诡谲的人简单可爱得多。
“不必驱赶,吓着它了。”他声音不自觉地放柔。
就在这时,那小白猫似乎被侍卫靠近的动作惊到,竟慌不择路地朝着轿辇方向跌跌撞撞跑来。
猫儿跑得踉踉跄跄,最终竟一头软软地撞在了太子轿辇的木辕上,然后力竭般瘫软下去,不动了,只有小小的身子还在微微起伏
看上去,像是撞晕了,萧景珩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停轿。”他吩咐道,不等侍卫反应,已亲自起身走下轿辇。
侍卫长一惊:“殿下……”
萧景珩却抬手制止了未竟之语,径直走到那团小东西面前,小心翼翼地蹲下身。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小猫的脑袋。
下一瞬,指尖传来温暖、柔软、毛茸茸的触感,还有细微的呼吸。
沈知韫只感觉有道温热细微的触感蓦然传遍全身。
她极力控制住身体本能的颤抖,强迫自己瘫软不动,感受着那股带着淡淡龙涎香的力道抚过她的身子。
萧景珩弯腰低头仔细检查了下,发现小白猫似乎并无大碍,这才稍稍放心。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团小东西捧在手里,站起身。
怀里的身体轻得几乎没有分量,温暖地偎在他掌心,雪白的绒毛蹭着他的皮肤,带来格外的温暖和平静。
“这猫儿,”他低声,眼底带着一丝叹息。
侍卫长有经验地面露难色:“殿下,这来路不明的野猫…”
“无妨,”萧景珩淡淡打断,语气却不容置疑,“带回东宫好生照料。”
他捧着这团雪白,重新坐回轿辇。
修长白皙的指尖轻轻梳着小猫柔软如云的皮毛。
看着它在自己掌心安心蜷缩的模样,萧景珩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霾,似乎都被这小小一团温暖驱散了些许。
仿佛所忧之事皆可埋于这团雪中。
沈知韫蜷在太子温热的怀里,琉璃般的眼睛眯起。
她听着身侧鼓动的心跳声,安稳迈入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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