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明庭鹤穿着素色常服,半绾头发靠在美人榻上,翻着颜阙送来的洛邑郡地方志。
这处美人榻正对着这处院子外的青竹林,初夏时节,已经有幼鸟破壳,清晨的竹林里时不时传来清越的几声鸟叫。
聂云野进来时,正看见阳光把明庭鹤拢进怀里,交界线落在鼻尖上,勾了一个柔和的金边。
身后跟着个刺史府的侍女,杏脸桃腮,是过来请两尊大佛过去用早饭的。
侍女停在院子前,等着人通传。
聂云野经过侍女身旁时,不经意停留了一瞬,看了一眼那侍女半藏在衣袖中的手指。
“不用了,多谢她家夫人好意。”明庭鹤从榻上起来,又翻了一页书。
他这会儿才喝完药,得散散药性,所以衣服没换,头发又散着,很是“仪容不整”。聂云野见明庭鹤打发走了人,才过来挨着坐下,伸出手搭在脉搏上。
明庭鹤任由人把着,一只手抵着下巴,似乎是有些好奇能把出些什么。
当然,依照聂云野的半吊子功夫,这会儿定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
听说有一次聂小将军在军营里给人把脉,为平远候的一位副将诊出滑脉后,信誓旦旦地说此乃有喜了,定是女扮男装!被明斩霜抄着剑鞘在军营里撵着跑了个来回,才把人拎去道歉。
那位副将平时最好一口肥肉,饮食油腻,是滑而躁急的食滞之像。聂云野却张口断人女扮男装,像是在故意涮人。
“兄长诊出什么了?女扮男装有喜了?”显然,聂小将军美名远扬,当时远在京城的太子殿下对这些糗事如数家珍。
聂云野正想张嘴调戏回去,又想到两人的关系,抿着嘴,哑巴了。
两个人正“执手相看泪眼”。
颜阙进来时正进行到“竟无语凝噎”的步骤。
“咳嗯,”颜阙一进来就看见两人挨着坐着,还抓着手腕儿,“这大清早的我说你俩……”
见明庭鹤眼角眉梢里透出要笑不笑的意思看着自己,很有眼色的颜公子手动闭上了自己的嘴。
刚刚还安宁静谧的小院一去不复返,因为是明庭鹤昨晚自己亲口说的“明早再说”。
都有话说不出来憋住的三人面有戚戚,只好开始讨论正事。
聂云野从怀中摸出一封笔迹潦草,纸都起了毛边的信拍在桌上,“这是前些日子朔北军暗桩传回来的消息。”
距离得知要被赐婚还有两个月时,聂云野手底下埋在北齐的钉子传回消息,在北齐的黑市里流通了一批被抹去铭纹的军械,看制式是从大越军中流过去的。
朝中的蠢货蛀虫们已经胆大包天到自毁长城!颜阙心中一惊,他向来以为那群世家草包最多的手段只有贪污行贿,或者草菅几条人命就已经是顶了天的胆量。
没想到连军械和粮草都能几经转手卖出去,好脾气的太子殿下这会儿也活生生气笑了。
可惜大越无论是镇守北境的朔北军,驻扎西南的嶂南军亦或者存在感极低的江北水师,所用的军械、士兵的甲胄等等都是中央统一铸造发放的,制式一模一样。若是武器上的铭纹还在倒是可以分辨一二,现在这种情况只能两眼抓瞎。
嘶,这口子大了,颜阙倒吸一口凉气,再结合太子殿下收到的萧家投诚密信,桩桩件件指的都是军队里的事,直觉自己不太好在场,还没来得及找理由开溜。
聂云野就补充道:“值得庆幸的是,那批军械是早就被淘汰掉的破铜烂铁。”
意思是军队里的“老人”流出去的,聂云野口中的老人得追到先帝那一朝去。
按照聂云野这一辈人的年纪,刚出生或出生不久时,会正好撞上秦王明禹被刺身死、先帝驾崩、北燕和南边的东渡国联手想要侵吞大越这一连串的事故。
先帝驾崩时,除去刚好巧合遇刺身亡的嫡长子明禹,成年的孩子只有自小养在皇后膝下的皇子明璋和公主明霄。
明霄当时身在北境练兵,待快马加鞭一路疾驰回京时,只能参加兄长的登基大典了。
明璋上位之后,和长公主明霄却毫无嫌隙,甚至完全没有要将象征着兵权的虎符拿回来的意思,仿佛是丝毫不担心自己的胞妹哪天找个由头反了自己。
登基后发的第一道圣旨就是把长公主加封成朔北军统帅,然后把聂晋、池燕白打包一块儿扔到了北境去和北燕人正面干架。
要说聂晋虽然身上挂着平远候嫡子的名头,但实在是个纸糊的小白脸,族中尽是英豪。文不成武不就,可能平远候的爵位挂出去三百里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一朝仗着脸好看尚了公主,才轮到他继承爵位。
池燕白也恰是池家最不受重视的偏房子嗣。池家子长成人后都要去军队里历练一番。他已经被忽略到那一年的池家主家忘了还有这么个人存在,待想起时,只能随便找个理由将人塞进了朔北军。
但嶂南军才是池家老将军一手掌控的地方,朔北军当时甚至有传出军饷缺斤短两以至于士兵被饿死冻死的丑闻。所以这两位和明霄的情谊是在北境那凄风苦雨还要受监军鸟气的地方修炼出来的,都是毋庸置疑的公主党。
而长公主,起码目前明面上看来,是铁杆保皇党。
给长公主加封,再把身边的亲信包圆了给送过去,眼看着就是要给明霄机会在北境拉起一支不受世家辖制的天子亲卫。
换言之就是,聂云野这番话是在向明庭鹤和皇帝表忠心。
因为上一朝的老人,真的和所谓“长公主党”的这一批人扯不上一个铜板儿的关系,甚至是敌对的。
“一堆破铜烂铁?”明庭鹤手指点着桌上的信纸,“这些东西买回去也只能融了重新造,很不划算啊。”
但是和他手里头收到的那封倒卖军饷的信都有微妙的指向,把他们的目光全都吸引到了所谓的“上一辈”。
上一辈?颜阙听得云里雾里,不懂就问的良好家风迫使他张口道:“朔北军是长公主殿下麾下,嶂南军是池将军,江北水师由梁家的梁世安领着,上一辈是个什么意思?”
聂云野被颜阙这番不知前尘往事的话雷了一下,觉得这位实在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不知道是怎么和明庭鹤搅和在一起的,因为他显然不是个好的“帮手”。
颜阙左看右看半天没个答复,还是将目光放回了明庭鹤身上。
明庭鹤听见颜阙的话就笑了,总共三个人,两个知情人,一个一脸茫然的颜大公子。
世家大族内部不合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不合到颜阙家这样是独一份。颜阙他爹颜行舟在连中三元考上状元之前,就已经和颜家一刀两断,自己分出去住了。
幸而妻子永嘉郡主明双嫁妆丰厚,不然两袖清风的大才子定要流落街头。
只是外人都不太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一直是颜家下一任家主热门人选的颜行舟叛出家族断绝关系。
这是远在在座三人都没有出生时候的事情,但这也是颜阙养成如今这般“不谙世事”般天真的关键。
毕竟颜相和永嘉郡主只有他一个儿子,疼爱他都来不及,自然也不需要勾心斗角。在外面他是太子伴读,颜相亲子,更没人把上一辈的腌臜事往他面前捅,他只管吃吃喝喝,偶尔完成一些伴读该做的事情就够了。
因为两人拐弯抹角的血缘关系和颜阙的性格,明庭鹤也没太拿颜阙当伴读,“在先帝朝时,军队之中还有监军一说。”
监军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给各路大军统帅找茬的。只是当时的各军统帅和监军要么是同出一族、要么是你帮我遮掩我帮你盖盖,总之没有丝毫监督作用,反倒便宜这群人同流合污。
“当时朔北军的监军姓陈,嶂南军倒是一直姓池,江北水师也是姓梁,”聂云野接过话头,“只是在和北燕打完那场仗之后,朔北军里有一大半的人被我娘打散塞进各路兵马里了。”
此后,池燕白坐镇西南,长公主把朔北军从上到下大清洗一遍全都换上了自己人,这才算是把兵权牢牢地握在手中。
颜阙乖乖点头,示意自己了解了并用眼神请示明庭鹤:我想开溜。
“唰!”
就在此时,一只短箭破风袭来!聂云野眼疾手快揽住明庭鹤向一旁急急撤去。
变故发生在刹那间,明庭鹤听见外面护卫的声音:“有刺客!护卫殿下!”
外面的护卫还未来得及破门,就听见明庭鹤说道:“聂将军在,我没事!速去捉拿刺客。”
明庭鹤话音未落,刚刚射进的箭支没入桌中,正好射中桌上的那封信,箭尾还在颤抖。第二支箭又至,聂云野抬起头,厉声道:“颜阙,向后!”
第二支箭上赫然带着第三封信,闪着冷光的箭支划破颜阙的衣袖,钉入颜阙脚边。
明庭鹤耳边是聂云野刚才一番动作后略快的心跳。聂云野觉察到明庭鹤想要挣脱开,不由得把声音放缓道:“殿下稍等我,我过去看看。”
颜阙被这一遭吓白了脸,这会儿还惊魂不定。
聂云野走到他身边蹲下,拔出地上的箭,凝神看向箭支和地上被铁箭射穿的青砖。
看见聂云野走过来,颜阙定了定神说道:“救我一命,多谢聂将军。”聂云野看颜阙脸色被吓得惨白,只是一摆手。
拿起地上的铁箭仔细打量,用手指拂过箭支,对明庭鹤道:“这支箭不是弓箭用的,是袖弩用的。你们看,这只箭是铁铸,尾部没有官印,可见是私铸的。”聂云野掂了掂箭的重量,接着说:“一般的男子袖弩里装的箭都比这个重,不知道是因为这是私造的,还是其他原因。”
聂云野用拇指贴着箭头仔细地摸过,才取下箭支上带着的信。取下信,聂云野并未来得及打开,而是又将那箭头对准阳光仔细地研究。
聂云野缓慢地旋转着箭头,手指仔细地在箭支上摸索。那封信被他放在一旁,颜阙拿起信,也细细观察起信封。
角落里,明庭鹤背手侧耳听着院子里护卫搜寻刺客的声音,心中的不祥愈发浓重起来。
一边的聂云野从箭支中抬头,伸手拔出在桌子上带着尾羽的木箭,对明庭鹤说:“殿下,你过来看。”
明庭鹤靠近聂云野身旁,又唤了个刺史府的仆从说道:“让刺史大人今日好好查查府中之人。”
那小仆从连忙点头称是,明庭鹤又点了个亲卫,让他附耳嘱咐了一番,解下随身带着的玉佩,让他跟着那小仆从一同去见颜本生。
明庭鹤看着被亲卫围得水泄不通的院子低声念叨了一句:“可惜了这片竹林。“
窗外似乎有风吹过,扬起明庭鹤额前的一缕碎发,将竹林吹得沙沙作响,仿若在回应明庭鹤的可惜。
说罢,走到桌前。
聂云野见他过来,便放下手中的箭支道:“殿下不必忧恼,江南景色更美,我知道一片竹林,待我们到时正是观赏的季节。”
明庭鹤笑着应了一声,问道:“兄长发现了什么?”
聂云野将箭支举到明庭鹤眼前说:“殿下你看,这箭头上有浅浅的刻痕。”
明庭鹤接过箭支细看,一边的颜阙也放下手中的信转过头来,说道:“真的有。”
通体呈黑色的箭支摸着十分光滑,那刻痕也是极浅,用手指是摸不到道痕迹的,只有在光下才能看见那一处的痕迹比其他地方稍浅。
明庭鹤缓慢地辨认那一道刻痕:“……易…”
明庭鹤突兀地停住了,看着颜阙破了的袖子笑出了声,对聂云野说道:“易家的小女儿善用箭,不曾听闻用弩也这么顺溜。”
颜阙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半响无言。聂云野也笑道:“不知道颜兄哪里惹到了那位。”
颜阙奇怪道:“江湖门派不理国事,怎么易家也进来搅浑水?”
聂云野说道:“易家庄的现任庄主可是我未来姐夫。”
颜阙再次无言了,控诉道:“你们能一次性把话说完么?”
聂云野强压着笑意说道:“易景行,现在的易家家主,很宠他的小妹妹易天水。这两只袖弩的箭应该就是易天水射的,是为了提醒我们,我们带的人里有叛徒。”
明庭鹤眼里的笑意渐消:“我让亲卫拿着玉佩去请人了。”
颜阙才注意到明庭鹤腰间是空荡荡的,平日里挂着的那块白玉没在。聂云野将信从桌子上拿起来递给明庭鹤。
展开后,赫然就是明庭鹤刚刚随手点的那名侍卫的画像。
“刚刚殿下你吩咐的那位刺史府小厮…”聂云野隔着信纸同明庭鹤对视,问道:“是易天水?”
明庭鹤坦然一点头,接着道:“易姑娘真是艺高人胆大,不仅精通射箭之术,连造人皮面具的技术也是十分了得的。”
聂云野想起白天撞见的那个眼生侍女,问道:“你晨时就知道?”
随即反应过来:“大户人家的贴身侍女可能比一些小门户家中的小姐的手更嫩。但是今早那位姑娘的手,虽然白皙但是中指处看着有凸起,看着却不像握笔的茧子。可是你今早没有见到…”
“刚刚不是见到了么,一般男人的骨节较女子要更加粗壮一些,易姑娘虽然人皮面具一术已经出神入化,但是身形难变。”明庭鹤淡然回道。
正说着,门响了。
聂云野:“谁?”
门外的人回道:“将军,有一个女子拿着殿下的白玉令牌。“
“知道了,让她进来吧。”
易天水推开门进来,已经褪去人皮面具,露出了自己本来的脸,身后还跟着端着药碗的柳无端。
颜阙看见柳无端手上的药,忙上去把药接过来端给明庭鹤。
易天水身着蓝色外袍,衣袖束起,左手腕上戴着黑色小巧的袖弩,腰间别着几把轻巧的小刀。看见屋内三人,抱拳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聂将军,颜公子。”
颜阙没想到易天水是位英姿飒爽的女侠,不由得眼前一亮。
聂云野也回一礼说道:“易姑娘怎么在洛阳?”
没想到易天水反手搂过柳无端说道:“我来找小柳儿啊。”
明庭鹤:“这次易姑娘帮大忙了,多谢。”
易天水看着明庭鹤说道:“能帮到太子殿下是易家的荣幸。”
聂云野在旁边一挑眉,颜阙扭头看向他。
易天水:“那个人我已经杀了,丢在了颜本生书房的密室里,而且我猜这个人,他和那位陈长史都不知道。”
颜阙赞同似的点头道:“那估计是陈家本家派过来的,陈佑阳虽然也是本家子弟,但毕竟被外放这么多年,陈家本家那帮子人指定不记得还有这么个人了。”
聂云野却问道:“你知道萧水寒么?”
易天水:“那是谁?”
只想写小情侣谈恋爱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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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遇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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