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庭鹤迟迟没有下筷,似乎在端详碗里有什么能吃。
聂云野匀了匀碗里的粥,吹了口气直接用勺子喂到了人嘴边:“我问过舅舅身边的大太监,食材都是你能吃的,只是换了做法。”
明庭鹤将信将疑地用嘴唇抿了一小口,想接过碗自己吃,聂云野却不撒手。
这白米粥看着清淡,其实是聂云野吩咐人用附近林子里刚摘的菌子吊的素高汤,再将新鲜捞上来的鱼抹上盐蒸熟去皮去骨捣碎成茸后,和着大米小米加入汤里熬得浓浓的才端上来。
这些食材都便宜常见,但都是宫廷御厨做的饭菜中少有的新鲜野趣的滋味,主打一个新鲜。
又喂了几口,聂云野才放手让明庭鹤自己吃。他刚刚喂,是怕人没吃饭手软砸了碗,绝不是出于其他目的。
聂云野自己吃饭豪放许多,这点东西太少只是陪衬,假模假样端着碗直接喝了几口,又用筷子指着几样素菜道:“都是山里的野菜,清水焯过撒了些薄盐,你尝尝味道?”
见人捻起几根菜送进嘴里,聂云野抬眼看着人的表情:“怎么样?这些饭菜合胃口吗?”
明庭鹤被人一直眉眼含笑地盯着吃饭,觉得有些不自在,含糊地:“嗯。”
太子殿下吃饭速度慢吞吞的,看着一口饭菜要在嘴里倒腾好久才咽下去,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一旁的点心盒里。
聂云野闷笑一声,明庭鹤挪开了眼神,装鹌鹑似的继续喝粥。
聂云野捏着点心盒的盖子掀开,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之后,明显觉得对面人的眼睛亮起来。
还真是只爱吃点心不爱吃正餐啊,聂云野把点心拿出来搁在明庭鹤手边,“殿下,吃完碗里的东西之后再吃点心。”
盘子里摆着几块不一样的点心,明庭鹤不经意地,眼神略过手旁的点心。
聂云野从盘子里直接捏了一块绿色的方糕掰了一半,塞嘴里尝完才说:“这龙井桂花糕不错,这一道红的叫做梅花靥,这个叫做白玉糕,这是枣泥饼和菱粉糕。”
梅花靥是临雍一家酒楼的名点,里头的内馅儿是糖渍梅花加上切得细碎的梅子干,外皮是澄粉做的,透明的外皮里裹着红色的馅儿很像美人脸上的胭脂,因此得名梅花靥。
这家酒楼每年只在初春时才售卖这一道点心,每次一开春就会被预订完。
明庭鹤对这一家酒楼的点心有所耳闻,但是他一对吃食不太热衷,又政务繁忙,每次想起这道点心时都恰好过了时令,居然从未吃过这东西。
赶场似的吃完饭,放下筷子示意自己吃好了,手就直奔梅花靥去了。
“诶,”中途截胡的聂云野,用手指轻按住了明庭鹤的手腕,“殿下,歇息一会儿再吃。”
“不如,我俩聊天消食片刻?”
好整以暇地收回手,明庭鹤靠在调整好的靠背上,等着聂云野说话。
“殿下,你很不坦诚啊。”聂云野拉开了和明庭鹤之间的距离,撇了一眼对面看似放松的人。
刚才颜阙拉着他说了一顿有的没的,他信了一大半。但是最重要的信息被人为模糊掉了,连讲述者本人都不知道的信息,就是明庭鹤到底是陈平从哪个地方带回来的。
当年皇帝重病,陈家就突然带回了陈皇后之子明庭鹤,是早就找到了人一直暗中不发,还是这人根本不是明璋和陈蕴竹的孩子?
尤其是这个孩子的母族是当朝第一大世家,某种程度上来说,要是皇帝真的就这么去了,新主年幼,世家可以借机重新把住朝廷的命脉。
聂云野想起长公主直言过明璋过于感情用事,总是想着陈家是陈蕴竹的母族,有些事情的处理太心软。
明璋和明霄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生母萧贵妃在生下明霄时难产去世,二人一起被送到当时的皇后膝下扶养。
沈皇后出身江南,膝下只有秦王明禹一个孩子。三人自小一起长大,明霄十分了解自己两位兄长的性格。
少年时,明禹是个宽仁勤政,对待底下一堆的弟弟妹妹都很爱护的好哥哥。品行教养,为人处世和学识都是一众皇子公主的典范。
而明璋的性格与现在恰恰相反,长公主记忆之中,少年时期的明璋孤僻,身边除了伴读就没有其他人。
聂云野回忆起自家亲娘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其实他不适合当皇帝。”
为君者,行事当不滞于物、不困于心。
少年时期的明璋心思晦涩难猜,行事拘谨,活像只寄人篱下的鸟雀。
那时候明璋还记得自己的生母萧贵妃,僵硬地拒绝过沈皇后和明禹的示好,他不愿意同这两人多接触,怕自己陷进去之后,也忘了萧贵妃。
开始他还拘着明霄一起,可是后来明霄渐渐长大后,明璋的性格辗转也改变许多,尤其是登基之后,除一贯的多虑多思,几乎像是变了个人。
一个心思婉转重情的皇帝,会出于什么目的留下一个,百害而无一利的孩子呢?
要么明庭鹤是他的亲儿子,一切的异常都是聂云野的臆想,要么就是明庭鹤的身份还有更深一层的信息,对皇帝来说至关重要。
明庭鹤镇定自若地靠着,借着昏黄的灯光肆无忌惮地把聂云野这身装备尽收眼底,看着繁华灼锦,好嚣张的一身衣服。
哦,知道我不坦诚,那又如何呢?明庭鹤轻声道:“聂将军,颜阙都给你说什么了?”
他的嗓子还哑着,原本清润的声音有些低沉,说话气力不足,几个字刚传到聂云野耳朵里就消散在空气中了。
听见这个久违的称呼,聂云野撑着手站起来,走到床前俯身:“你真的是在湘西被找回来的吗?”
看着逼视自己的那双眼睛,灯烛在表面风干成了橘黄色的光膜,像有一团火在烧。
明庭鹤挪开眼睛,“是啊,你可以去查当年的资料,都有本在册。”
上面连收养明庭鹤的那户人家是哪年哪日遇到他的都有。那夫妻俩还记得是陈皇后抱着奄奄一息的明庭鹤逃难过来的,没过几天陈蕴竹发高烧去世之后,就将明庭鹤收养了。
暂且不论那册子上记的事情到底是真还是假,聂云野直起身,直接坐到了明庭鹤的床榻边,撇过头也不看人,自顾自地说话,“所以为什么是五年呢?”
五年之后,婚约解除,那时候明庭鹤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什么目的呢?
从聂云野目前对明庭鹤粗浅的了解来看,这位太子殿下还是很勤政为民的。
明庭鹤不回他,此刻他就像被强行打开一丝缝隙的蚌壳,瑟缩在里面的本体把自己缩成一团,祈祷着外面的人快些离开吧,不要来扰乱他作茧自缚的生活。
突然觉得眉心处一凉,聂云野伸出两根手指抚上眉间,说道:“殿下还未及冠,天天皱眉不好。”
明庭鹤浑身一惊,不自在地往后躲。
聂云野也发现自己动作有些突兀,淡定地将手收回来说道:“如果殿下真的不想说,那便算了吧。”
“你,”明庭鹤张嘴,声音有些滞涩,“这是在怀疑我是那个叛徒?”
聂云野没说话,看着明庭鹤那张没有一处与那叛徒相似,但是又给他一种莫名熟悉感的脸。
“那年回临雍之后,我又带着当年的老管家去了一趟淮阴。”
正德五年,江南老宅里。
这处老宅是长公主生母留下的,是她入宫前筹备的,胜在清净。
聂云野正在擦剑,昨日他听老管家说旁边搬来了一户许姓的人家,据说是行商的。想起昨日看见的那几个人,看起来都有功夫在身,琢磨着遣人暗中探查一番。
忽而一只风筝落在了眼前,是一只绘着花纹的蝴蝶。
“你能把那只风筝还给我吗?”墙头响脆生生的童音,但是看不着人。
“我在这里。”
隔壁院子的院墙旁有一颗梧桐树,根深叶茂,声音从那里传出来。
聂云野抬头,就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抱着树干冲着自己说话。
“哥哥,对不起,我的风筝跑到你的院子里了。”看穿着打扮,应该是隔壁家的小少爷。
“你不怕高吗?”
“什么?”一阵风吹过,树枝簌簌作响,抱着树干的小人儿没听见他的话。
算了,聂云野用剑鞘挑起落在地上的风筝,正要把风筝递过去。
耳边突然传来“嘶嘶”的轻响——
那树梢头竟然挂着一条手指粗细的小青蛇!
聂云野瞳孔骤然紧缩,手中的长剑飞出的寒光比声音更快,“跳下来!”
蛇身断开的一刹那,那小少爷闭着眼睛往下一跳,扑进了聂云野的怀里。
身上还挂着几片梧桐树的叶子,被吓惨了,柔软的小手紧搂着聂云野的脖子,小声呜咽,眼泪漫出来打湿了聂云野胸口的衣裳。
那晚,许家的主人过来领孩子和道谢,之后两家人的关系逐渐交好。
直到回京前,聂云野问许家小少爷要不要和自己一起走,才透露真实身份。
隔了数年回淮阴,隔壁院子空空荡荡,又查了许久,寻到了那许姓人家祖宅所在的村子。
可问了村中的理正,惊诧地发现那家人五年前就被已经死了,换言之,聂云野根本不可能隔了几年跟那家人做两年的邻居。
但是当时战乱,那地方又闭塞,很难向外面传递消息。所以,聂云野一行人到江南之后遇见那许姓人家,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老管家当时陪着他们去的江南,还记得那户许姓主人的脸。
聂云野将画像拿给村里的老人看,都说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理正还领着他们去看了那户人家的墓地,一家三口,整整齐齐的。
怕人是被人买通的,又遣人暗中去附近的大大小小的村子里打听,还真让人找到了些蛛丝马迹。
聂云野此时脸上的表情已经是近乎冷漠了,语调没多大的起伏:“那真正的许姓人家是真的有那座宅子,那男主人跟着人在其他地方做成了一桩大生意,回来在城里买了那座宅子,准备将还在村里的妻儿接到城里来。他回村里接人当晚,村子里的祠堂走了水,那人家中离祠堂近,一家三口被烧死了。“
明庭鹤:“烧的是祠堂,怕是连带着族谱什么的都被烧了?“
聂云野答道:“是啊,世上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
查到这里,聂云野不得不相信,那副将就是北齐安在他身边的钉子。
明庭鹤听着,思绪随着聂云野的话语飘远,仿若看见了当年院子里那颗梧桐树。
“五年,我的身体只能坚持这么久。”
听见明庭鹤这话,聂云野才从过往纷杂的记忆中抽回神。
“你的身体?”聂云野抓住人的手腕,搭上脉搏。
浮散无根,沉取则绝,尺脉沉微,如丝悬石。
以聂云野略懂皮毛的水平也能摸出来,这人毒入肺腑命不久矣。
这位太子殿下还未及冠,就已经半截身子入了土。
半截身子入土的病号——明庭鹤从某人的铁手里抢回自己的手腕,酝酿了一下语气:“你知道药人吗?”
修文修修修修到厌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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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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