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绎站在窗边，一身石青色常服，阳光透过窗子打在他颀长的身形之上。面前的檀木架上，一盆君子兰青叶叠出，长势正盛。
他侧身凝神望着那盆青叶，似是在细细欣赏，但那君子兰只有七八片狭长的绿叶向四面弯下，并无开花之兆。
君子兰开花，景象极为盛艳，可若要开花，需生叶十五片以上。卫昔玉看了他片刻，缓缓走到他身侧，欠身一礼。
“王爷。”
“想不到这么快又见了，”赵元绎目光未动，仍看着那盆花，“有什么事，说吧。”
果然送贡品的由头只能骗骗下人，他早猜到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也好，倒省去她许多口舌。
“王爷请看看这个。”
卫昔玉从袖中拿出那张棉纸封，递到他眼前。
赵元绎终于转过头看她，深不见底的目光在她面上逡巡一番，才落到那棉纸封上。
“什么意思？”
“王爷看了就明白。”
赵元绎打开那棉纸封，快速浏览了那几张薄纸，神色几无变化。
“哪儿来的？”
卫昔玉便将前几日密会卫景的事挑挑拣拣与他大略说了，末了道：“王爷，我父亲之死或有隐情，求王爷明察。”
为了让自己显得足够真诚，她提起裙摆，对他稳稳跪了下去。
赵元绎修长的指轻轻捏着那几片薄纸，居高临下望着她：“你想我为你重查你父亲的死？”
“不只是为我，也是为您和太子，”卫昔玉抬头望他，“如若做实罪证，必会成为打击邱氏的一记重锤，不是吗？”
“事情过去六年，做实罪证谈何容易？”赵元绎轻嗤，“何况邱家能做大到今日，本就是陛下为了抑制宗室有意默许的结果。若没有足够的罪状，冒然出手，只会适得其反。”
这话和之前她与卫景说过的一致，卫昔玉早已有备而来：“虽然过了几年，可这不是普通的贪赃枉法，而是故意延误军情，事关大魏国体稳定和边境安宁。邱扬当年就敢如此，如今胆子只会更大。王爷若顺着这条线查下去，一定能找到置他于死地的其他罪证……”
“你以为邱扬是个傻的，我去查他，他就老老实实等我查？”赵元绎刻意绕过她走到书桌旁，“春猎上你也瞧见了，他们随随便便就能在陛下面前挑唆你和太子，事后照样全身而退。他如今根深叶茂，党羽众多，此事若是一击不中，叫他反口咬回来，便是更大的麻烦……”
“王爷，您素来忠义之名在外，坊间都道您是大魏仅存的良心，”卫昔玉有些激动道，“就算您不姑息我爹，这里面还有多少边境将士的性命，他们为国尽忠，却白白枉死，你难道要袖手旁观？”
“大魏百年，枉死的人多了，难道我各个都要查？”
卫昔玉神色渐冷，一双眸紧紧盯住他：“所以，这件事王爷不打算插手了？”
赵元绎漫不经心道：“这件事太子知道吗？”
她一怔，不由垂目：“我还未知会太子。”
“为何？”
“他忙得很，我没什么可知会他。”
“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先与太子相商？”赵元绎幽幽望她一眼，将那几片纸页放在桌旁，悠然坐回椅上。
自从春猎返回，这段日子，赵崇峻就没在府中待几天，甚至有两日夜不归宿。赵元绎答应过她敲打太子，不许把争风吃醋的事弄到明面上，卫昔玉想，这敲打果然很管用，太子直接不出现了，大概也算遵守了某种约定。
但她不想和跟他说这些。
“既然王爷不打算帮忙，昔玉想别的办法就是，”卫昔玉不接他的话茬，上前将那纸页拿起，正要抽身，却被他唤住。
“你打算做什么？”
“王爷不查，我便自己去查，”她语气笃定，“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他做过，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呵，就凭你？”赵元绎蔑然一笑，“他想弄死你比弄死一只蚂蚁都简单，你去查，不过白白送死而已。”
“送死又如何？我为家族至亲，死得其所。总好过那些沽名钓誉之人，徒有虚名……”
她勾唇嘲弄，眼睛却并不看他。
“卫昔玉，你不用激我，”赵元绎气定神闲道，“本王想做的事，千难万险也会去做。不想做的，激也无用……”
卫昔玉冷笑：“王爷言重了，昔玉并无激将之意，只是替阿爹和死去的儿郎们不值，”她顿了顿，“记得当年在朔阳，您说与我父亲是旧识，敬仰他忠义。不知家父此刻若是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她转身要走，却听他在身后大声道：“站住。”
“王爷还有何吩咐？”
他慢慢走到她面前，凤目冷冷盯住她：“我说过不查吗？”
“是吗？王爷难道不怕？”她故意重复他的话，“那邱扬根深叶茂，党羽众多，若一个不慎，叫他反咬您一口，参您个污蔑重臣、居心叵测之罪，岂非天大的麻烦？”
“说得不错，”他笑笑，朝她迫近一步，“我冒这样的风险，平你父亲的冤屈，你作为女儿，能给我什么？”
她心下一抖，下意识退了退。
“怎么，这就慌了？”赵元绎看透她的慌张，俊雅的眉目微挑，“方才不知谁说，为了家族至亲，死得其所。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害怕？”
“王爷想说什么？”她退到桌边，一只手撑住桌面。
他轻佻一笑，忽而抬手，不轻不重捏住她的下巴。
“我若是想要这个呢？”
她愣了愣，被迫昂头望他。
“害怕了？”他放开她，冷嗤一声，退了回去，“春猎那日，你胆子不是很大吗？”
春猎？
热血涌上心口，她立刻想起那日帐中发生的一切。
原来他自觉受辱，到今日都耿耿于怀，所以用这种方式破她的心防。
卫昔玉脑中急速转了转，突然上前一把勾住他的肩，直将一张俏丽的脸靠过去：“原来王爷是怪我那日侍奉不周，故意说这话赌气……”
赵元绎身形一僵，立刻斥道：“松手！”
他原本只是讥讽她，以泄先前受她谩辱之愤，哪里想到她真敢贴身过来！
“王爷话里话外，不就是这个意思么？”见他面色绷紧，她更放肆地抚上他的衣领，赏玩般一笑，“反正都有过了，再有一次又何妨？”
“卫昔玉，你不要得寸进尺，”赵元绎一把捉住她作乱的手扭到眼前，喉结滚动了下，“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王爷清正雅义，是万民表率，”她毫不示弱，笑意愈发风情，“我知道您肯定名副其实，怎么会当缩头乌龟呢……”
他神色一凛，突然一把将她抱起，直接放到桌案上。
长袖重重拂过桌面，一摞摞奏折像破碎的城垣纷纷坠地。取而代之的，是她像一张古画一般，被他铺就在桌上。
金炉中暖香袅袅，木窗外天光昏黄。
今夕何夕。
曾在这张书桌上，他亲自授她习字，教她作画。她还记得，他最擅画墨竹，一笔一节，一锋一叶。他说墨竹当清劲秀美，疏爽飞动。她听得出神，仿佛他的指与那竹节草叶都融为一体。
她偏过头，眼前仍是那座熟悉的梨木笔架上，上面悬着一排羊毫，像风中的白尸，不断摇曳浪荡着。
那个时候她绝计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们会在这张桌上，妄行苟且。
恍惚之中，她听见他忍耐至极的声音，“卫昔玉，你辱我太甚……”
她闭上眼睛，双手凭空想要抓住什么，却被另一双手抓住。十指相扣，修长的骨节与她的指骨缠在一处。
一股酸涩骤然涌上喉咙，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梨木笔架不堪震动，剧烈晃动了几下终于滑落在地。羊毫笔乱七八糟散在满地奏折之上，像狼藉的战场，遍野横尸。
她慢慢睁开眼睛，那双手渐渐松开了她。
赵元绎起身，有力的臂将她抱起。他不敢看她，想要替她系好散乱的衣带，却被她推开。
“不用了。”
他神色一滞，也不坚持，兀自匆匆整理一番。她袖中那张棉纸封，早在方才悄然滑在地上，他俯身捡起，郑重压在镇纸下。
“东西留下，事情有进展，我会知会你……”
她正系着腰带，闻言不觉哂笑：“王爷真是算得精，先收钱再办事，一点亏都不肯吃……”
他仿佛听不见她话中嘲弄，绕到书桌另一侧，蹲下身去捡那些散落满地的笔和奏折。
她抱臂站在他身后，沉默望着他忙碌的背影。似乎感觉到她的视线，他没回头，只是哑着嗓子问：“还有事？”
“没事，”她微一挑眉，语气如常：“那就有劳王爷了，我等您消息。”
很快雕花门传来一声轻响，他抬头，望向身后的空落，重重掐住了眉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