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渐斜,天色转沉。
管教嬷嬷的房门没关严,半敞不敞的露着一条细缝,隐约还能看见门框挂的靛蓝布帘。
琴心突然就有点不知所措,杵在门前迟迟没有动作。
李嬷嬷和管教嬷嬷之间一定有些过往。那晚的烛光之下,李嬷嬷那愧疚至极的神情,仿佛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默念着‘对不住’这三个字。
而方才,小厨娘说得也是一桩往事。
单纯基于‘陈年旧事’的微弱关联,她一拍脑门子跑到劳役所,现下却想不出自己来这里的合理解释。
李嬷嬷要是不在屋里也就罢了,她可以说自己是来随便溜达的。可若是在,那好像就有些尴尬。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自己已经揣摩出她们二人之间存在纠葛,所以过来凑个热闹吗?
这也太八卦,太没品了!
七想八想的站了一会,琴心转身要走。结果一阵‘及时风’吹过,门缝径自挪动,拨弄得门帘扑棱起来,门外的琴心就这样和门里的管教嬷嬷打了个照面。
管教嬷嬷敛起帘子,把门一推,挑眉问道:“你来干什么?”
琴心偷眼往屋里一扫,发现再没第二个人的身影,于是打起哈哈:“我来看看您。”
“哟呵,”管教嬷嬷难得一乐,“你们萃芳斋的饭不好吃还是怎的,偏要踩着饭点来看我?”
琴心没敢搭茬,含含糊糊地应承几声,进屋坐下了。
管教嬷嬷随手翻过一个茶杯,推到琴心眼前,一边提壶倒水,一边没好气道:“喝了这杯水就赶紧走,别耽误姑奶奶吃饭!”
热水潺潺流入杯中,升到半阙便骤然停住。那提壶的右手略略一扬,麦色手腕上的一抹润白引来琴心的注意。
是一只和田玉的镯子。
琴心觉得眼熟:“这镯子......”怎么像是太子爷生辰那日,太后赏给李嬷嬷的?
管教嬷嬷不耐烦地一抬手,不作搭理,侧头给自己也倒了杯水。抬眼发现琴心正不自觉的咬唇扣手,呆呆愣楞的,一看便知是有心事。
于是她坐下来,翘起二郎腿乜斜道:“别憋着了,有话说有屁放!”
琴心的心里一虚,端起茶杯张嘴就喝,瞬间烫得眼角噙泪。
“李玉兰刚走。”
冰冷冷的一句话,使得空气凝结,琴心觉得脸上讪讪的,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管教嬷嬷叹了口气,仰脖把杯子里的茶水饮尽:“都是过去的事,与你不相干。”
那突如其来的柔和语气,给了琴心几分鼓励。她双唇微动,刚想把心里的疑问抛出来,但见对方寒着个脸,不由哑了口。
半晌,从管教嬷嬷嘴里飘出一句话:“以后别再来劳役所了。为你好,也为我好。”
琴心当即怔住,蹙眉微一沉吟,最后点头说是。
**
回到萃芳斋,小厨房的烟囱炊烟袅袅。一股勾人涎水的香味充斥庭中,一闻便知是炸货。
琴心朝一个手捧食盒的小宫女问道:“晚膳又有油酥鸡腿?”
小宫女点头:“本来没有,是李嬷嬷让小厨房临时加的。”
如意的饮食习惯不好,重油重肉不爱吃菜,尤其对油酥鸡腿最为执着。有几次拧不过便随她去吃,结果撑得半夜起来直吐酸水。
所以琴心和李嬷嬷商量过,让小厨房以后隔一日做一次,只在午膳供应。昨天刚吃过,今天又要加,看来如意的小脾气真是见长,连李嬷嬷都被磨软了心。
进了前厅,李嬷嬷正弯腰给如意布菜。她笑么呵呵地朝琴心一点头:“回来了?”
琴心也笑着回应。她见对方神色如常,再一联想管教嬷嬷手上戴的镯子,不禁猜想二人是否已经冰释前嫌。
净完手走到饭桌旁,本想替换过来,让李嬷嬷歇一歇。然而看到那一副柔如轻羽的慈爱双眸望向如意时,琴心笑了笑,转身退了出去。
晚膳用毕,宫人撤桌收拾。琴心趁着方才的空当已经吃过饭,便进来换值。哪知李嬷嬷却是不肯,直说不饿不累。等如意略歇完食,又笑眯眯地领她到庭院玩耍。
天已见暗,廊下掌了灯。一排排灯笼散发着澄明光亮,照得地上秋叶更显碧黄。
如意先是乐不可支的在叶子堆上跺脚,听枯叶发出的咔嚓脆响。而后又弯腰捧起一大怀,一股脑的朝天抛去。
那些本已归根的落叶,再一次飘飘荡荡,重新踏上归程。
嫌一个人没意思,如意又拉过李嬷嬷和琴心。三个人嘻嘻哈哈的玩了好几回‘天女散花’,以至于身上、头上沾得碎叶残渣太多,怎么抖都抖不干净。
如意玩得尽兴,洗澡时也难得的配合。等头发晾干的功夫,听琴心白话了一本连环画上的故事。然后乖乖地爬上床,小脑袋一侧,安安稳稳入了梦乡。
回了房,琴心惦记晚上李嬷嬷没吃饭,怕她腹中无物不得安眠。于是又出了屋,打算到小厨房找点吃食送过去。
站在走廊探头一望,李嬷嬷屋里还亮着。琴心想着既然没睡,不如一起去小厨房,省得思量合口不合口的问题。
没成想刚走到门口,屋里却骤然一黑。
看来是睡下了。
正要转身回去,怎知一阵极微弱的啜泣飘进耳朵里。琴心心里一咯噔,立即屏气凝神,侧耳一听,俨然是从门里传出的。
而在那断断续续的抽咽里,还夹杂着几声椅蹬咯吱的异响......
琴心头皮一麻,来不及细想,扑开房门蹿进房里。凭着屋外透进来的皎洁月光定睛一瞧,李嬷嬷果然站在凳子上,正垫着脚往房梁上栓白练。
她一个激灵抬脚就踹,把椅子踢飞出去。李嬷嬷结结实实地摔坐到地上,吃痛地闷哼一声:“诶哟我的老腰......”
梁上的白练飘下来,像一道白光从二人眼前划过,落回李嬷嬷手里。
这一下刺碰了李嬷嬷的某根神经,让她联想到那玄之又玄的因果命数。她失魂落魄的嘟囔着‘天意......天意’,艰难地爬起身去够椅子,看样子仍是要重新来过。
人一旦进入魔怔的自我封闭状态,耳里心里是听不进话的,凭你如何的好言相劝都是白搭。
正所谓人急智无。琴心见她如此,索性心下一横,道了声‘罪过’,然后咬牙发力,把李嬷嬷拽到地上,骑压按住,轮了个响亮的大嘴巴。
李嬷嬷这才缓上口气,慢悠悠地回转过神。随即又悲从中来,扯开嗓子就要嚎啕:“你救我个罪人作甚......”
宫人自裁的后果十分惨烈,未遂也按同罪处理。此时深夜凄静,本就容易惊动他人,李嬷嬷再来这么半嗓子,吓得琴心一慌,把手死死的覆于其口。
直到李嬷嬷被捂得快翻了白眼,手脚在地上一通扑通,她才反应过来,连忙松了些力度。只是依旧压坐着,不敢起身。
琴心虚着气问道:“还寻死吗?”
李嬷嬷赶紧摇头。
“还闹腾吗?”
再次摇头。
她这才放了松,起身把李嬷嬷搀扶到椅子上,再摸到烛台点上灯,然后轻轻阖上房门。
李嬷嬷垂耷着脑袋,手里的丝绢透湿得能拧出水来。琴心搬椅子坐到她对面,看着那微微染白的两鬓,轻声问道:“嬷嬷到底是怎么了?”
埋在心间二十多年的愧疚就这样一涌而出。
庆柔公主出嫁前,曾倾慕一位年轻有为的学士,也就是江南纪府的纪少爷。
李嬷嬷那时刚到萃芳斋没多久,急于表现,便撺掇公主将心意表明。
她原本谋划好了一切,只待二人相会成就佳话。怎知中途出了岔子,惹出好大的祸,不仅连累管教嬷嬷替她顶罪,甚至还牵连了纪学士谪贬。
她本就觉得愧对于世。为了让心里稍稍好过,便寻个由头暗中安慰自己——好歹她帮庆柔公主奋力争取过,也不枉受这一遭。
然而小厨娘的那一番话,把这最后一线寄托彻底击溃。
原来,一切都是她的自以为是。
她不知道纪学士闻得公主钟情江南菜,不惜割爱送家厨入宫。也不知道庆柔公主喜食江南菜,是因为纪学士的家乡就是江南。
这些事管教嬷嬷都知道,却没有轻举妄动。她行事素来周密,想来是一直在暗中观察时机。
李嬷嬷惨然大哭:“若没有这等破烂事,公主又怎会委身下嫁......都是我害了公主,我该死!”
琴心否认的很坚决:“害人的不是你,是赵贼的姬妾。”
“是我该死!”
眼看李嬷嬷那股寻死觅活的劲头又要上来,琴心眉头一皱,按住她的肩膀厉声喝道。
“你死了又有什么用?你死了庆柔公主就能活过来吗?有那吊脖子的力气,倒不如想想怎么顾好如意——她可是公主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琴心说这话的时候极用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无比清晰。不知是否因为消耗气力的原因,以至于话音刚落,她竟有些隐隐发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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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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