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薄荷香燃至一半,闻起来不如刚进门时清凉冲脑。琴心暗自摸了摸手心,发现冰冷冷的手铺了一层微凉的细汗。
“瞧哀家,光顾着说话,把琴丫头渴得直舔嘴。”高太后自嘲一笑,斜眼又嗔怪起旁边的嬷嬷:“你也是,怎么不帮衬帮衬我这老太婆。”
那嬷嬷是太后跟前的老人,自然能稳稳承下话来。虚笑着欠身道过歉,抬手张罗宫人进来奉茶。
琴心强忍心底的惶恐,神色如常的谢恩接过。
“喝口茶,缓缓再说。”
她抿嘴笑了笑。杯盖一展,清润的香气扑鼻而来,碧绿的嫩叶舒展漂浮,一口温热的茶水入喉,片刻间有了主意。
“从前的事,奴婢记不大清了。勉强能想起来,大约是养在个富足人家吧......总之能吃饱穿暖,不曾受苦。”
琴心那时还小,记不清楚很正常。她有意说的虚虚实实,万一往后出了岔子,也只能怪罪她记忆力不好,论不上刻意欺瞒。
高太后语气里透着心疼:“家里可是遭了什么难?”
蹙眉凝神,细细回忆了许久,琴心才撇撇嘴,摇头表示她真的不知道。
年轻姑娘明亮的双眸蒙上一层薄雾,不知是在伤感过去,还是因为压根记不得过去而伤感。那种淡淡的落寞,让本就怯懦的她显得更是娇弱。
怕平白叫人担忧,她又马上抿嘴笑了笑,懂事得令人心疼。
高太后释然了。
当年收拾赵贼的时候,这小姑娘还是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幼童,怎么可能掺和大人的事。且在籍的赵府家奴尽数流放,短工帮佣也依册散了,大理寺的人细细核查过,没找着任何孩童的踪迹。
之所以犯了疑心病,是因为那日在太医院,高太后眼见琴心是先附在恒儿耳旁低语,后来恒儿才说出的解蛊之法。
显然,琴心才是知道如何解蛊之人。
那时怀着身子的庆柔,被赵贼养的耶婆提小妾下了毒,连带损伤了胎儿的心智。现在宫里有人与那天杀的小国蛊术沾上边,还是如意的贴身女官,高太后能不害怕,能不提防吗?
平日琴心待如意是真心的不假,可人在宫里待久了,见惯了风雨,最怕的就是错信真心。
据周婆子自己说,十年前她出宫办事,路过京郊的破庙。看见瘦得一副骨头架子似的小姑娘,为了半口脏馒头和人滚在地上掐架,觉得可怜便带进宫里赏口饭吃。
周婆子心软,但素来谨慎,绝不会如此随便的将底细不明之人带入宫。这种反常的巧合,更令高太后隐隐不安,所以才分别喊来二人盘问。
现在见这俩人回话时神色正常,不像有所隐瞒,她又忍不住暗笑自己疑心忒重。
西郊的万语街,早年间就有。那会她恨极了耶婆提人,将不少此国人驱逐出境,想来那些无力回国的游民,都零零散散地聚到了那里。
耶婆提国盛行邪术蛊毒,大杂烩的万语街挨着琴心落脚的破庙,因此见识过蛊术也算合理。
小姑娘是个实心眼子,人又长得干净清丽,往跟前一坐,娇憨里带着股坦荡劲儿。大眼睛水汪汪,懵懂懂,怎么看怎么都教人觉得无辜。
“罢了。”高太后伸出手,拍了拍琴心的手背。“别嫌哀家话多,人老了嘴就容易碎。”
“奴婢不敢。奴婢无父无母,在世上孤苦伶仃。入了宫遇上您和郡主,心里才有了点着落。您和郡主就像奴婢的家人......”
说到这,琴心慌得赶紧捂住了嘴。不想太后没有因为她的大不敬恼怒,反而像被她那一缩脖子的怂包样逗乐了。
“你这孩子,就是可爱。”
高太后心情大好,搓堆处理大白菜一样赏下许多奇珍异宝,也不管对方诚惶诚恐的连篇婉拒,强命宫人背山似的把赏赐往肩膀一扛,再找俩嬷嬷架起琴心,一同扭送回了萃芳斋。
等一声声‘好嬷嬷放我下来’的哀求从慈宁宫渐渐远去,高太后垂眸叹气,轻轻问道:“竹青,你说哀家是不是有些失了方寸,竟会如此草木皆兵。”
立侍在侧的竹青嬷嬷略笑了笑:“怎么会,太后思虑最是周全。郡主娇贵非常,哪能容下半点纰漏。”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哀家这样疑她,怕是戳了小姑娘的心窝子,多少要生出嫌隙。”
怨恨自己这个老太婆不要紧,可别为此与如意有隔阂。如意从来没有如此看重过一个人,拿琴心当亲姐姐般对待,要是为这事彼此生分,宝贝孙女还不知要心碎成什么样。
竹青一抿嘴:“奴婢觉得不会。您又不是不知道,琴心姑娘心思简单得就像是一根筋。眼睛里只有郡主似的,估计没别功夫琢磨别的。”
“也是。”高太后觉得竹青说得有理,心里逐渐安生下来。然而按下葫芦起了瓢,琴心这头刚踏实,李恒那头却又爬上心间。
哼,什么在古书上看见的,太子撒谎也不打个草稿,真把她当老眼昏花了。
高太后方才还担心自己失了分寸,现下一想,失了分寸的反倒是别人。从来在自己面前有一说一的大孙子,竟然开始瞒着皇祖母行事了。
难道他皇祖母是洪水猛兽,不由分说就要草菅人命?
午后斜阳束束入窗,投在短绒毛的地毯上几个错落有序的菱形光影。
也是这样一个下午,也是在慈宁宫。向来遇事气定神闲的李恒薅起琴心,冲到他爹的面前叫板。
关心则乱。
高太后心下了然,不由暗自一笑。
小木头这是开窍了。
啧。
这几日风驻云倦,天气爽朗,正适合策马驰骋。李恒与陆佩约定好,等下一个休沐日便到京郊的马场,好好跑上两圈。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高太后那里,点名点姓的让带上如意和琴心。
两个年轻男子自然是要骑马去的。李恒着了身新制的靛蓝骑装,领口袖口用银丝绣了流云滚边,镂空银冠束发,看着利落又不失华贵。
陆佩新弄来两匹宝驹,毛发乌亮如墨。他骑一匹,家仆牵一匹,一大早便在宫门口候着。
锦帐宝车供两个女子专用,高太后照例命人准备了点心匣子,以备路上空乏无聊。德桂犯了隐疾不好骑马,厚着脸皮坐在把式身旁,美名其曰帮郡主开路压车。
李恒原没想着带阚德桂。老太监话多事多,还总有意无意地找琴心的茬,有这么个碍眼的人在跟前晃悠,骑马的兴致都少了一半。
无奈陆佩就爱和老太监耍贫嘴。那俩个人一唱一和的,李恒也懒得搭理,只在出发前告诉阚德桂,让他离自己远一些。
阚德桂的小眼瞪得贼圆溜:“殿下,为什么呀?”
“如意头一回去马场,你在旁边瞎晃悠,惊了马怎么办。”太子爷说得一本正经。
“那您身边也得个人伺候啊......”德桂不甘示弱,表情很是忧心。
“有琴心呢。”
“琴心又不是东宫的人。”欺负人是不是,大内太监副总管阚德桂很不服气:“她能在殿下身边晃悠,奴才为什么不能?”
哼,别以为杂家不知道你的小九九。
“因为.....你长得老,马不喜欢。”
“......”
好嘛,这天没法聊了。兢兢业业跟在人家身边伺候了十几载,末了竟被如此嫌弃......德桂咽下一场心酸,暗暗宽慰自己:等两位爷撒丫子去跑马,那时候哪还有功夫管他晃悠不晃悠。
阚德桂,你可以的!
到了马场,德桂知趣地找了个凉棚坐着。李恒按照如意的要求,选了匹赛雪的矮脚白马。小姑娘高兴极了,又是摸又是抱,脸贴在雪白的绒毛上蹭了半天。
陆佩见她那副无法自拔的陶醉样,不禁感慨万分:“原来矮脚马如此招女子喜爱,下辈子投胎,定要做匹帅气威风的矮脚马。”
都矮脚马了,哪来的帅气威风。
陆佩说话不着调惯了,李恒也不以为意。他转眸寻见琴心正在一旁,极认真地听训马师的教导,如何牵缰绳,如何转头,如何勒马云云。
不同于往日黯淡的宫服,她难得穿了身亮色的窄袖骑装。雪青长褂配了银线莲花纹绣边,头上系个鹅黄绣带,脚底下蹬了双银月白的马靴,活泼俏丽极了。
这身是高太后特赐的,让她在宫外瞎穿着玩。琴心还以为是说笑的,她成天窝在宫里,不当值也无处可去,哪有机会穿骑装啊。
不想衣服一赏下来,没几天就跟着太子爷和陆小将军去了马场,这可巧了么不是。
琴心没骑过马,却不怕马。在与训马师反复确认过手势劲道后,她十分自信地扶如意上了马,兴高采烈地牵着小白马到处溜达。
“上马啊,发什么楞呢!”
陆佩肘了李恒,把他从恍惚里抻了出来。只是视线收回的有些迟了,眼底淡淡的留恋被陆小将军逮个正着。
他眉头一皱,迟疑着问道:“大外甥,你该不会......也想骑矮脚马?”
“有病。”
李恒瞥了他一眼,翻身窜上马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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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马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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