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6
“喂,小冯姐,”骆然着一身休闲的居家服站在出租屋的阳台上,隔着薄薄的面料能感受到雨后夜晚的丝丝凉意,“我想请个假……嗯,大概两天吧。
“……家里有点事,我会尽早回来的。”
电话那头的冯湘不知又说了些什么,骆然笑了笑:“好,谢谢小冯姐。”
通话结束后,骆然盯着屏幕,手指滑动,切换回拨通电话前的聊天界面,脸上笑意渐渐消逝。
那上面是他的母亲,李芥兰,几分钟前发来的一条消息:
小然,妈明天就要和你侯叔叔结婚了,婚宴已经安排好,你来一趟吧。以后侯叔叔就是你爸了,借此机会你们把关系修复一下。
昏暗的环境下,屏幕荧光将骆然的脸衬得异常苍白。
爸?
手指一根一根蜷起,攥成一个拳。
在他的心中,只有一个“爸”。父亲的形象,虽然在他的记忆里缺失了一席之地,却仍被他从内心深处长久地仰望着,谁也替代不了。
既无圆满,又何谈修复?这个侯鹏风想都别想!
骆然咬着牙,拳头不甘地捶在围栏上。
屏幕熄了,周遭的夜色变得愈加浓稠。密不透风的黑将骆然裹挟,一时让他有些喘不上气……接着,随着新消息提示音响起,电子屏再次亮起。
霎时间,鬼魅般的白刺破了墨色。似梦非梦间,白色在朦胧中越扩越大,不消多时便占据了他的整片视野,将他的思绪,拉回十年前那间雪白的病房,拉回他记忆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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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
“真的醒了吗?!”
“大夫大夫!快来看一下……”
声音听不太真切,总觉得忽远忽近的。似乎有人很激动,有人很欣喜,有人正在进进出出。
眼前一片模糊。
这是哪里?
我……怎么了?
十年前的骆然躺在病床上,无助而茫然。
恍惚间好像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过来,俯下身翻开他的眼皮,接着手电的光将他视野覆盖。
被折腾着经过了一系列检查,骆然始终半睡半醒。等医生好不容易走了,他也没撑住,再次迷迷糊糊地坠入浅眠。
……
再次苏醒,又不知道过去多久。
这次看到的是骆落。
骆落微倾着身,过肩长发温柔地坠在胸口,她的眼睫低垂着,正在专心致志帮弟弟修指甲。温热而柔软细腻的手触在骆然冰凉的掌心,每一个小心的动作都伴随着指甲钳细碎的轻响……
骆然静静看着姐姐,眼底慢慢浮现出留恋的神色来。
他知道那是他的姐姐。
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将他的胸腔填满。可随机,一个念头不由自主浮现出来。
那是他的姐姐,他为什么会觉得陌生?
这个念头令他不寒而栗。
骆然细细地感受着指尖的动作——待骆落剪完一个指甲,他忽然抬腕握住了她的手!
骆落怔了一下,抬眼,正对上骆然的眼睛。
“小然?”
一阵欣喜从骆落眼中闪过。她连忙放下指甲钳,用双手回握他:“小然,你醒了。”
“姐……”
骆然艰难开口。然而不说话还好,说话时喉咙太干涩,令他忍不住呛咳起来——他咳得很凶,到最后简直撕心裂肺。骆落赶紧接了一杯温水,扶骆然慢慢坐起来,喂着他吞一口呛半口地喝了下去,才好不容易止住。
骆落放下水杯,扯了几张卫生纸坐到骆然的病床上,一言不发地擦拭干净床单上的水渍。
“姐……”
骆然再次开口,同时抓住了骆落的一只手。他努力地搜刮着脑海中储存的信息,迫切地想知道当下的处境:“我这是怎么了?”
骆落把纸巾放下,伸出另一只手细细整理着骆然的领口:“小然,你别担心,你现在恢复得很快,不久就可以痊愈了。”
骆然用力回忆着,然而大脑一片空白。他茫然地摇头:“我为什么在这里?”
骆落的动作顿住,略显惊异地看向他:“小然,你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不记得什么?
不对,他明明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恐惧一寸寸在心头蔓延开来,骆然顿觉痛苦万分,他抽回手抱住头,用力捶打起来,“我想不起来!”这一锤下去,刺痛感顿时从头部流向四肢百骸。
“别这样,你头上有伤!”骆落惊叫道,慌张拽住了骆然的手,接着扭头冲门外喊,“医生!”
医生很快赶到,骆落钳着骆然的手,直到检查完毕确认伤口无碍,她才长长吁了口气。
骆然任他们摆布,已无暇去顾这些。
他现在只能感受到恐惧。
骆落一定无法理解他现在的心情:他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包括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经历了什么;但他也没有完全忘记,他记得姐姐和母亲的模样,记得她们的姓名;还有一点很奇怪,他记得父亲的名字,却记不清他的样貌。
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勉强回忆起很小的时候的一些事情,包括与姐姐和母亲相处的情节;然而,昏迷前很长一段时间的经历却是缺失的,仿佛一段人生戛然而止又骤然开始,留下中间一段不明所以的空白。
这样的认识令骆然不知所措。
后来,骆然告诉了骆落自己的感受,骆落也觉得难以置信。她很快叫来了李芥兰,两人带骆然去做进一步检查。
骆然精力不济地从CT室走进MRI室,从血液检查到药物评估,断断续续又折腾了一整天,最后看着主治医师眉头紧锁地坐在病床边,向他们三人宣布了噩耗。
“患者自述对失忆前发生的事情和对父亲个体存在记忆缺失。经过系列检查,我们现在初步判断:患者存在脑部损伤导致的逆行性失忆和心理创伤导致的选择性失忆。
医生看向李芥兰:“详细的诊断结果我会尽快出具,明天还需要再做进一步检查和确认。”
李芥兰木然地看着骆然,最后才想起来什么,连忙冲医生道谢:“辛苦你了医生。”
骆然闭上眼睛,感到十分疲惫。骆落这个时候把他拉入怀中,他便索性没骨头似的瘫了下去。
骆落用手指轻轻抚摸他的发顶,轻轻说着:“不记得那就算了吧,忘掉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呢。”
骆然意识朦胧地睡了过去。
后来,骆然时醒时睡,浑浑噩噩,只记得李芥兰和骆落一直在商量些什么,每天还有不少人走进走出。
“你别把这个给他!就让他忘掉吧,他想不起来不是更好吗?至少不用那么痛苦了。”
“小落,喏,把这些都丢掉,听妈话,这是为小然好,没什么舍不得的……丢了吧啊。”
“我知道你想见见他,但是,还是请你不要再来了。你就当是为了小然吧,我不想让他再想起之前的事情了。”
……
这些话都是谁说的,对谁说的,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说的,已经不得而知了。总之,骆然无法将它们区分清楚——那时候的他记忆缺失、思维混乱,只好任由这些片段蜷缩在混沌的记忆库一隅。
后来,骆然问起失忆前的事,母亲和姐姐骆落总是三缄其口,敷衍说他是去国外留学时不幸碰上了一个爆炸事故,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她们总会在这时生硬转移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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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这些,骆然早不自觉地搓捻起颈上挂着的那枚红色的弹壳。骆然恍惚了一下,轻轻将它取下来。
一指勾着银链,一抹褪色的猩红,垂在他眼前。
骆然端详着它。细密的划痕爬在壳体上,他的目光从每一处凹陷经过,似乎也带上了金属色的光泽。
应当说,这枚弹壳他视若珍宝。
……
不知是否应该称之为走运。那时候的骆然已经基本痊愈,他是为出院而整理病床时,无意间在被褥里看见了它。他的东西都被母亲和姐姐收拾过了,这枚弹壳很显然是漏网之鱼。
他当时没想那么多,环顾四周,眼疾手快一把将它抄进了口袋。
之后,每每看到它,他总会感到安心。他确信这枚弹壳与丢失的记忆脱不了干系。他把它挂在脖子上,好几次感受到仿佛有东西要从记忆深处闯出来——只是可惜,当他努力去抓取时,却总头痛欲裂,以失败告终。
后来李芥兰和骆落发现了这枚弹壳,几度想替他去处理掉,却一次也没有得逞。于他而言,她们这番举动无非是在暗示他:这枚弹壳,比他想象的还要重要。
……
骆然一提把它攥进掌心。
不仅是弹壳。
她们还有很多事情,都在瞒着他!
……
“姐,你说,爸爸去哪里了?”
一天,骆然兀自想起什么,他倏而抬头,正对上沙发那头骆落的目光。
骆落正看着他出神,闻言眼中一凝,避之不及,被骆然尽收眼底。她略显茫然无措地张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姐?”
骆落偏开头:“爸他……”
只见余光中的骆然认真望向她。
骆落轻咳一声掩饰她的慌张,然后缓缓站起身:“小骆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骆然目送她匆匆去了李芥兰的房间。
骆初行,他知道的。那是他的父亲,一位刚正不阿的警探——一想起这个名字,从心底油然而生的眷恋与敬意绝不会骗人。他虽然不记得骆初行是怎样参与了他的人生,却无比坚信着一个想法,那就是他崇拜父亲、仰望父亲,同时渴望成为父亲。
骆然早料想到,骆落的答案一定不会叫人满意。
李芥兰和骆落从房间里走出来后,递给他一张旧新闻报纸。他看着那篇报道上加黑加粗的标题:“痛心!棠州xx大道出现特大车祸,执法警探不幸辞世”,一个字都没有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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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出于对父亲的执念,骆然并不很能接受那个名叫侯鹏风的男人三天两头在家里出入。
骆然只能肯定,自己失忆前并不在棠州。至于那时候他是否真的在国外留学,母亲和姐姐一口咬定,骆然怀疑却也无可奈何。
侯鹏风,正是在他空缺的时间里,和骆家越走越近。换句话说,在骆然眼里,侯鹏风算是个来路不明的不速之客;同样的,在侯鹏风看来,骆然的出现才是不请自来。
因此,两人从见面起就不对付。
……
“别装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骆然毫不客气打断了侯鹏风的各种旁敲侧击、冷嘲暗讽。骆然素来不惯轻易向人甩脸色,侯鹏风始终是个例外。
“行,”侯鹏风脸颊直抽,“我就直说了,你不能去当警探。”
这段对话发生在骆然家客厅里。当时李芥兰和骆落有事一起出了门,侯鹏风正赶上这个时候造访,骆然看在母亲的面子上还是放他进来了——
不过也仅仅就是放进来罢了。
两人刚开始交流,火药味已有冲破幕布的架势。
“不可能。”
骆然没有让步的意思,他咬字清晰地说着,算是警告侯鹏风不要再多管闲事。
关于骆然想做警探这一点,虽说多少也有父亲影响在,但并不是临时起意的。骆然从小立志从警,失忆后虽然忘记了很多事情,但对这件事仍然十分坚定。
骆然想做警探的事,侯鹏风是在前一天晚餐时听李芥兰提起的。
显然,因为骆初行的缘故,李芥兰和骆落就算不对警探这一职业心怀芥蒂,多少也会有所想法。侯鹏风非常明白这一点,并觉得自己有必要跟骆然谈谈。
可惜骆然无意和他谈。
骆然的态度让侯鹏风大为光火:“我这是为了你们好!”
“为我们好?”骆然冷哼一声,厌恶至极。
“芥兰和你姐姐都不愿你去冒险,你不听我说罢了,却要连她们也不顾吗?!”
骆然不为所动:“侯先生,这与你何干?你是她们什么人,又是我什么人?”
“我……”侯鹏风哽住,半晌伸手隔空指了指他,气得发抖,“你真是跟你爸一个样!”
骆然闻言神色一凛。
侯鹏风没注意,只继续自顾自地说着:“你爸也是这样,只顾自己风流,哪想过她们的煎熬?骆然,你不愧是他的儿子,真是如出一辙地毫无责任心……”
“侯先生,”骆然再次打断他,声音起伏不大,面部肌肉却绷得很紧,“真是感谢你对我母亲和姐姐的关怀,但你执意要这样评价我的父亲,再出言不逊的话,我可要揍你了。”
侯鹏风又是一哽。
悬在半空的手指顿住。他本还想再教训两句——但兴许是骆然的警告奏了效,他最后也只是摇摇头,转身离开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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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好了,李芥兰和侯鹏风婚宴在即,姓侯的都快成他爸了,他还得去亲眼看着。
骆然悻悻把手机摁亮,打算告诉奎子鉴自己要请假的事。
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联系人和好友列表里,都没有奎大队长一席之地。
骆然:“……”
他觉得这个充满欺骗的世界值得被深深诟病。
弹壳指路:Chapter 7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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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浮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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