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帝敕令,百官俸禄骤减其半。昔日官列十八班显宦,月俸原粮一百石、绢五十匹、钱两万,今则粮五十石、绢二十匹、钱一万。至于流外七班小吏,以往月俸粮二十石、绢五匹、钱一千五,现仅得粮十五石、绢二匹半、钱一千 。
后宫开销同遭裁削。虽节俭,却未显窘态,娘娘们晨起梳妆,皇子公主读书嬉戏,吃穿用度与之前无甚差别。然天降灾祸,人心怏怏,值此宫闱之中,静穆远超曩昔。
民间富商们,世之涂潦,重利而不吝,纷纷慷慨解囊,借机提升门楣声望。
只可恨那些本当出钱最多的世家大族,关键时候装起清廉来,连一滴油水也舍不得挤出。
人尽人晓的事,梁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中即不悦,也不好明言。
“雨停了!雨停了!”
南边传来消息,连日的大雨终于停歇。这无疑是个好消息,各路的粮食、衣布陆续送达,若非大雨阻隔,本可更早抵至。
清晨萧敬立即请命前往临江县,一则安抚百姓,二则展示皇家威严,稳固民心。梁帝准予,并召来萧宏陪同前往。
得知此讯,萧徽柔坐不住了,恳请道:“父皇,儿臣亦愿前往。修堤的法子是儿臣提出来的,要是临江修堤遇到难处,说不定儿臣能派上些用场。”
梁帝戟指于她,斥道:“你自幼体弱,外头疫病横行,你若染病,你……你母后跟朕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叫我们如何安心!”
萧徽柔上前挽住梁帝衣袖,轻轻左右摇晃,柔声劝道:“父皇,儿臣在湘州日习武义,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孱弱。儿臣愿为父皇分忧,做一有所为的公主。”
梁帝目中无奈,哼了一声,叹息道:“你小时候何等乖巧。”
萧徽柔弯着眸子,亮晶晶的:“儿臣长大懂事,自当为父皇分忧。”
她缠着梁帝从早拖到晚,梁后知情也未多言,像想开,或不愿与梁帝牵扯,只淡淡道:“她既想去,便由她去吧。”
最终梁帝勉强应允。
启程之日,车队中多出一辆华贵马车,萧敬见到里面熟悉的面容,万分讶异,“你怎么来了?”
萧徽柔浅笑:“父皇允了。”
她轻着嗓,正经道:“兄长,可不能再赶我喽。”
既如此,萧敬静而不语,降服梁帝,余者皆不便置喙。
车队浩浩荡荡,绵延数里,所携粮草堆积如山,布匹衣物车载斗量。皇子公主同行,百姓见之,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大振民心。
扬州吴郡。
吴郡非重罹灾厄之所,却是流民汇聚之地。萧徽柔曾未尝至吴郡,但游历过比它更为繁华的湘州州治合州与比它落后的富川,两景致,委实把人美的难以忘怀。
及入吴郡……
“咳,咳,”萧徽柔不适得,用帕子掩住口鼻。
空中弥漫着泥腥与腐臭,放眼望去天幕灰白,黄沙蔽日。
路边陋棚下,鹑衣百结的流民或坐或卧,铺子板前靠着名男人,死抓着半碗稀粥,隔壁躺的老人空空两手,眼如死鱼,瞪视前方。
一条瘦骨嶙峋的野狗,肋骨突的犹如起伏的山峦,把老人家大半身挡没,皮毛脏乱不堪,侧头望向过路的马车。
马车从他们前面驶过,溅起几滴污水,没有一丝反应。
寒风呼啸,只留下它微弱的喘息声。
车忽停,风吹乱了女子的缃裙,萧徽柔拨开拈唇的发丝,走到粮袋旁,撕开一袋饼,男人女人瞬间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乞求。
侍卫们迅速围上来,组成道墙。
萧徽柔挤在中间,眉头轻皱,眼中尽是局促,和着金桃,一传一递,“大家不要挤,都有份儿,都有!”边伸手往下压。
“谢谢,谢谢!”连连道谢声,恶死鬼的目睛都直了。
“驾!”
“闪开!闪开——”
一队人马飞速踏来,开成两道,驱赶得流民退回原位。
谢峙翻下马背,身段敏捷,与二位皇子照面,“这里便交予我吧。”目光睇至萧徽柔微微颔首一拜,挥手示意手下人维持秩序,继续分发粮食。
他们一行人等重新驶向太守府。
齐整的石阶上、高大的门前站着一位面容姣好、穿黛华丽的女人,后面侍立两丫鬟。她见萧徽柔下车,一双丹凤眼速速眯起,眼尾的细纹也似染上欢愉,挪步上前,拉住她的手。
看清人,萧徽柔笑脸渐垮:“芸姐姐?”
桓芸,桓家长女。是她们这辈女子中,年纪稍长者,性温婉和善。每值宫廷宴会、佳节喜事,众人相聚嬉游之际,常以长姊之姿,悉心照料他人。是以姑娘们皆亲昵唤其“芸姐姐”。
“公主,你怎么也来了,”不知不觉桓芸拉着她进来,萧敬和萧宏跟着谢峙去了书房议事,她们则拐去相反的方向。
萧徽柔忍不住回头,还是跟桓芸迈入间客房。
萧徽柔谢道她替来的茶,神情不太自然:“芸姐姐,吴郡的灾情如何?”
桓芸拉开凳子,坐上茵褥垫,莺声道:“流民刚开始涌入城中,二郎驱也不是,留也不是。朝廷未下旨前,城中粮草匮乏,街上甚至有……人相食,把自己的骨肉刨开来吃。”
萧徽柔一悚。
细细想来,她适才在街上,好像真没见过孩童。
追问道:“后来呢?”
桓芸黯然,朱唇翕动:“二郎只得将闹事者关押,谁知有人想往牢中求温饱,争相效仿,刨完孩童,刨爹娘的,直到朝廷旨意下来,粮也陆陆续续补上了,才有所缓解。”
萧徽柔默默不语,心表沉重。一仰头,桓芸起身说要去厨房查看一番,粲然一笑,“公主一路劳顿,先用些茶点。”
随之门合拢,金桃踩着地衣,两指尖擦过光滑亮泽的红木桌,环视一圈屋内簇新的绸缎,奚落道:“太守府可真比湘州刺史府还气派。”
萧徽柔盯着圆桌,桌上雕的鸟似要振翅冲飞向外,洒它身上的光,悠悠转一圈,化为厅堂顶部五彩琉璃的烛照。
圆桌上佳肴罗列,色香俱全,远胜宫中近日膳食,萧徽柔手握象牙筷,迟迟未动。
桓芸徘徊在她身上的目光也久久未移,不解地开口:“公主怎不动箸?莫不是菜品不合口味?……我现唤人重做。”
“不用。”萧徽柔果断拒绝。
其余人的视线,皆投向她,被迫象征性的食两口。
主位的谢峙见状,举杯道:“殿下远道而来,臣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萧敬与萧宏对视一眼,举杯回敬,“谢太守费心了。”
萧徽柔心中更觉不快,却不好扫兴。她低头看向碗中的金丝燕窝,澄澈的汤羹像一面明镜,映着她愁眉的脸,水波涟漪,扭曲翻涌,慢慢染黑,饿殍遍野,枯瘦如柴的躯体横七竖八地倒在淤泥上。
她吃的想吐。
晚膳既毕,萧敬往萧徽柔房中探视,恐她难加适应,“柔柔,明日我们便要启程前往临江县,那里灾情更为严重。你不如留在此处,吴郡总归安全些。”
萧徽柔洞悉他忧从何起,神色坚毅,“我没事,方才就只稍觉不适,很快就能调整好,断不致有所妨碍 。”
萧敬不再多劝,“若还有不适,即刻告知我,不要逞强。”
萧徽柔点头,眸中闪过一丝感激。她顿然想起什么,小声问道:“兄长,我记得三年前参加的是伊大小姐与谢二的婚宴啊?”
萧敬面色忽暗,低声道:“伊小姐新婚不久便怀了身孕,可惜流产伤着身子,自那后没多久就病逝了。”
萧徽柔瞳仁忽张,“那芸姐姐是何时嫁入谢家的?”
萧敬想了会儿,答道:“约莫两年前吧。你问这些做什么?”
萧徽柔转瞬易色,付诸一笑,语气淡然:“没什么,只是关心关心。我不在皇宫这三年,倒发生不少事。”
萧敬觑眼,探究意味明显,轻声道:“夜深了,你早些安歇,明日还要赶路。”
萧徽柔点头,目送萧敬离去,长舒口气,周身俱懈。
次日,多云间晴,车队整肃,启程赶往临江县。萧敬与萧宏弃车乘马。萧徽柔的车驾亦移至前排。
她轻掀车帘,“皇兄,我们可会途经富川?”
萧宏手中轻勒缰绳,稳住身形,回头道:“会,但不会停留。”
萧徽柔反手坐回车内,拉开的帷帘,没有再扯上。
未时,车队行进一条窄巷,遥远处,几座桥,模模糊糊的,一座叠着一座,宛如重影。道侧水痕宛然,水流浊而不堪,万幸未酿大祸。行走卧坐的男女,秩序井然,人手握一饼,那饼较之眼熟。
“香姑。”萧徽柔喃喃自语。
此景与吴郡相较,大相径庭。
不过车队不会经过八卦镇。
她紧紧地拉上了帷帘,帷帘一合起来,车里面一下子变得昏暗。
恰似临江县,暗色的天,浓得稠厚。
可惜旧堤倾颓,乃另择新址,始事营筑,基址初定。
爬过缓坡,火把流蹿,点点光光明明灭灭,灿若莹星。
“嘿哟!嘿哟!嘿——”
捋裤挽足,沾泥的小腿无数,来来往往。几人成伍,共举巨夯,齐声呼号,穿云裂石,彻于长夜。
手中夯锤重重砸下,大地为之一颤。
萧徽柔抖道:“怎么夜里也在修?”
她徐行而近,道间石子蹭过裙摆。工人忙于筑堤,闻声多匆匆一顾,目光及之旋即移开。又一簇火刹那而过,微光映出她身后的一张国字脸。
扬州刺史鲍拯,年方而立,略施一拜,“回公主,百姓踊跃,自愿以工代役。也忧其天再雨,彼时堤未竣而家园复毁,妻离子散,因此,臣将他们分日夜两班轮值。疲则往旁休憩,亦不致劳顿过累。”
萧敬负手跟上,扫视着四周,“鲍大人,新堤选址,可曾详加勘测?此地地势若何?水流之向,可有更易?”
鲍拯从容不迫道:“回太子殿下,此地地势偏高,背倚山丘,水流冲激之力较弱。臣等已遣人多次勘测,必保筑堤周全,万无一失。”
萧敬微微昂首:“如此甚好,倘遇任何事端,即刻呈报。”
“是。”鲍拯垂首拱身道。
他们向着修堤之所深入,见脚下泥地,脚印深浅各异,积水盈满,遂驻足。萧宏随手拿起一块石头掂了掂,笑道:“这石头倒是坚致,用来筑堤再好不过。”他转头对鲍拯道:“鲍大人,这些石料从何处运来?可还充足?”
鲍拯道:“回三皇子,石料从附近山中开采,目前供应充足,只是……这运输稍显费力。”
萧宏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萧敬挑眉道:“可用推车采运?”
“有,却数少。”鲍拯答。
“你速传檄秣陵、丹阳二地工匠,依此车形制,多造数十辆,所需资费,朝廷出之。我所率将士,明日令其入山中铺设简易车道。”
鲍拯连忙拱手:“多谢殿下。”
萧徽柔站在一旁,神思却凝于他处。她走到堤脚,弯腰查看水流痕迹与走向,忽然启唇:“鲍大人,这里水流湍急,若是单靠石料筑堤,恐怕难以抵挡洪水的冲击。”
鲍拯一愣,“公主有何高见?”
萧徽柔目视前方,水广天长:“可试分流导洪之法。我等来时,见堤坝上游地势低洼,正适掘引渠,将部分洪水导入,以减堤坝压力。且于堤坝内,以竹笼盛石,层层累叠,稳固又具灵活性,纵遭洪水冲击,理当不易溃决。”
鲍拯合掌一拍,新奇道:“公主此法甚妙!就是……未曾试行,不知施实起来可行否?”
萧徽柔理解,转过身来,袍袖随着江风烈烈而动:“上古大禹治水,不堵而疏,引洪入海,终解水患。我朝浮山堰拦淮灌敌,亦为调控水势。今堤坝上游低洼,正可仿二者开挖引水渠,分洪减压,怎怕它不可行。”
萧敬与萧宏亦趋至近前,鲍拯颔首,目向萧敬。萧敬审慎她,道:“公主所言,于古有据,虽未试行,然事急从权,不妨一试。”
“好,”鲍拯诚然道,“微臣这就去安排。”
萧徽柔顾盼向前,笑靥淡淡。
她蓦地神色一动,偏首向左,一双幽邃仿若孤狼的眼睛,眈眈相向,像狼叼着猎物,死咬不放。
火光摇曳,照得年轻后生面庞通红,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滚滚而落,“啪嗒”坠于脚下淖泞。他双手如铁钳般紧紧攥着绳索,一手吃力地拽着一篓石头,臂上青筋条条暴起。
正此时,一侍卫疾至,低声在萧敬耳边密语数句,他眼神一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