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已经气病了,都病得有半个月了,这两天病好了,我才能进城看你们。”杜黎面带无力,他努力打起精神说:“三弟月初离家之后,他这二十多天也没回去过,我顺道来看看,他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
孟青算算,说:“十天前他来找过我,还给望舟送来一个护身符和一柄桃木剑,怕望舟跟我去纸马店会看见脏东西。”
杜黎低头,他扶着孩子的头把他竖抱起来,说:“算他还有个叔叔样儿。”
望舟看不见他娘,他瘪嘴大哭,孟青走到他能看见的地方,但没伸手抱他,她逗着孩子问:“你还没说蚕为什么死光了,得病了?”
这事还要从李红果绝食讲起,她绝食之后,锦书和巧妹没心思喂蚕,养蚕的活儿就落在杜母身上。那几天下雨,杜黎和杜明要去稻田看水,回来的时候会顺带撸两筐桑叶,但他们兄弟俩只负责摘桑叶,擦桑叶上的雨水是杜母一个人弄,偶尔杜父无事可做的时候会搭把手。也不知道老两口谁疏忽了,桑叶上的水没擦干,又厚厚在蚕箔上堆一层,桑叶和桑叶黏在一起不透气,蚕捂死了一堆。
“一夜之间,蚕被捂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不知是受惊还是怎么了,陆陆续续都得了蚕僵病,半个月前全死光了。”杜黎说。
“大嫂绝食?为什么事闹绝食?”孟青从他的话里又发现一件奇事,她想笑又不敢笑,酝酿好一会儿,还是如实地暴露了想看热闹的嘴脸:“我走之后,你们家里还这么热闹?”
还热闹呢,她不在家也没落个清净,家里的蚕死光了,他娘还把这个事怪在她头上,怨她把孟家的晦气带回去了,所以家里才人不和事不顺。
“为让爹娘出钱供锦书去上蒙学,当时爹娘是答应了,蚕死光之后,这事估计又泡汤了,大嫂白挨几天的饿。”杜黎选能说的说。
孟青无语,“我走的那天给她递话,她犹犹豫豫不敢接话,她当时果决一点顺着我的话说,拼着拿不到钱不放我跟三弟走的决心,多多少少也能从你爹娘手里掏一笔钱。她有那笔钱,不用爹娘供,自己也能送锦书去上蒙学。”
“当时没那个头脑,我们走之后,她估计后悔了,跟大哥一商量,两人演一出绝食的戏。”杜黎还挺佩服李红果的,后悔了敢打补,面上看着老实,其实挺有心眼,是个聪明人。
“你们家还有得闹。”孟青说。
杜黎喜闻乐见,家里不太平,他能翻个水花,家里要是太平了,他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但凡有个意见,老老少少联起手来打压他。
“要我说,你爹娘松松手,漏一笔财让到你跟你大哥手上,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家里的收入都攥在你爹娘手上,一家老小的心思都盯在那笔钱上,一个人多花了,另一个人就不痛快。”
“怎么可能,父母在不异财不分家,律法都是这么规定的。”杜黎下意识说。
孟青暗骂他迂腐,她白他一眼,“我爹娘都健在,孟春还没成亲呢,他攒的就有私财,我爹娘也知道。”
杜黎沉浸在她给的白眼里,他扯个笑,不敢再说话,生怕说错话惹她不高兴。
“你家有六十亩永业田,这六十亩地种的是桑、榆、枣树,你跟你大哥溜边再种上百棵柑橘树,日常你俩打理,卖果子的收入你俩分。”孟青暗戳戳指点他。
杜黎听进去了,但买柑橘树要本钱,他爹娘肯定舍不得给,看孟青的意思,她估计愿意替他掏钱买柑橘树。但他不想用她的钱,更不想他大哥来占他们夫妻俩的便宜。
“我会想想。”他敷衍一句。
望舟突然大叫一声,杜黎和孟青都惊了一跳。
“他咋了?”杜黎问,“尿了?”
是恼了,他要孟青抱,但孟青一直不理他,他发脾气了。
“我来看看。”孟青伸手接过孩子,她指着杜黎跟孩子说:“望舟,这是你爹。”
望舟脸一扭,藏在她怀里贴得紧紧的。
杜黎悟出孩子的意思,他搓搓手,不自在地说:“这么小就知道认人了?挺机灵,机灵好啊。”
“你这次来能住几天吧?你多住几天,孩子就跟你熟了。”孟青想让他留在这儿住些日子,她想给他补补身子,再瘦下去,他但凡病一场能要他半条命。
杜黎望着不肯看他的儿子,说:“行,我住几天。”
“我听孟春说女婿来了?”孟母回来了。
杜黎赶忙去前院,“娘,是我来了。”
“又瘦了,家里忙啊?”孟母在纸马店听孟春叨叨说他姐夫日子过得苦,她回来一见还真是,老头子的衣裳挂在他身上空荡荡的,能当船帆了。
“娘,他这次能留下来住几天,你宰两只鸡给他补补。”孟青跟出来说。
“行,我这就逮鸡,晌午就炖,下午没要紧的事,午饭晚点就晚点。”孟母脚尖一拐,撸起袖子朝鸡圈走去。
杜黎去拦,孟家就养了十只鸡,不知道孟青回来这大半个月有没有杀鸡,再宰下去,下蛋的鸡都没有了。
“不专门为你杀,我们也吃。你这孩子,回自己家了还客气什么?让开让开,鸡肯定是要杀的……”孟母抓到一只鸡,她攥着鸡脖子拎出来,说:“快把圈门关好,别让它们飞出来了。”
杜黎仔细一数,圈里只剩六只鸡了……
孟母晌午宰一只鸡炖了,第二天又抓一只鸡宰了,杜黎连吃两天的鸡,吃得想掉眼泪,第三天说什么都不让宰鸡了,甚至说出再杀鸡他就要回去的话。
鸡是不宰了,孟青自掏腰包去乐桥一带的大市买羊肉,杜黎跟在后面拽她,不停地劝:“天都热了,再吃羊肉上火,别买别买。”
“你瘦得快成竹竿了,吃一头羊都不会上火。”孟青头也不回地说,“店家,割三斤羊肉,要后腿肉。”
“要不买猪肉吧,猪肉便宜……”
孟青扭头递给他一个眼神,他立马不啰嗦了。
羊肉二十五文一斤,三斤七十五文,孟青递钱的时候,杜黎忍不住说:“再添十五文够买一石米了,一石米能吃一个月。”
“再来一斤羊肉。”孟青不惯他。
“够了够了,我不说了。”杜黎接过羊肉,他赶忙推着孟青离开肉铺。
孟青睨他一眼,她没好气地说:“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抠下来的钱也没花在你身上,你瞧瞧你把这副身板亏待的,净剩骨头了。”
杜黎嘴硬,他拍两下大腿,说:“还有挺多的肉。”
“你怎么不拍到屁股上去呢?那儿的肉更多。”孟青噎他,她领他去布行,给他挑一件灰白色圆领短衣,一条皂色袴裤,幞头和腰带也买新的。
“家里还有衣裳,去年跟你成亲的时候新做的两身,都还没怎么穿过。我这是来的时候打算下午就回,就没带换洗衣裳。”杜黎不想她再花钱,不想买新衣裳。
孟青理都没理,她递出去四十八文钱,拿着一身粗布衣裳离开布铺。
回去的时候没坐船,两人一路走回去,孟青受够了路上行人看他的眼神,到家她就叫他把身上的衣裳换下来。他长得不错,但气场弱,穿上她爹的衣裳,沉闷的颜色越发压身,看着像个游魂。
“以后再来城里,你换上你的好衣裳,穿得体面点。”孟青嘱咐他。
“我这次来之前要先去地里摘桑果,我担心好衣裳染上色,才穿的旧衣裳。”杜黎解释。
“摘了桑果再回去换身衣裳不行?”孟青扯开腰带重新给他系,系好之后她退几步打量一番,说:“这样就精神多了。我去炖羊肉,你去书院一趟,看能不能遇上三弟,喊他一起来吃羊肉。”
“还喊他啊?”杜黎不想去,他过来住几天已经挺麻烦孟家人了,但这好歹是他岳家,他占个女婿的身份,占便宜也理所当然。但他再把他兄弟也带来一起吃喝,那是占便宜没占够,不要脸。
“我找他有事,快去。”孟青推他,浸过墨水的黄麻纸晾干了,可以糊裱了,她打算让杜悯通知顾无夏来一趟。
杜黎这才出门,他走出嘉鱼坊遇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她住在孟家隔壁,两家是邻居。他主动打个招呼:“云嫂子,哄孩子呢。”
“对,带孩子出来转转。”云娘没认出人,她多看两眼,迟疑地问:“你是孟家的姑爷?我差点没认出来。”
杜黎看她在打量他,他瞬间领悟到孟青话里的意思,他来岳家穿得不讲究,给孟青丢人了。
一路走到儒林坊,杜黎脸上的窘意还没散尽。抵达崇文书院,他拍拍身上的衣着,上前问门房:“阿叔,杜悯在不在书院?他今天没出门吧?我是他二哥,能不能进去找他?”
“找杜学子啊?他半个时辰前跟谢夫子回去了。你顺着那条路走,走到第二个巷子拐进去,巷口头一家是谢夫子的家。”门房态度热忱地给他指路。
杜黎道谢,他站在书院外犹豫一会儿,选择找过去。靠近门房说的第二个巷子时,他看见杜悯站在巷外傻笑,高兴得像捡了钱一样。
杜黎从没见过杜悯的这一面,他驻足看一会儿,笑着走过去:“三弟,捡到金子了?这么高兴。”
“二哥?”杜悯回神,他敛去两分笑,问:“你怎么在这儿?来找我的?”
“你二嫂在家炖羊肉,让我来喊你一起去吃顿好的。书院的门房说你去谢夫子家里了,我过来看看。”
杜悯摆手拒绝,“我不去,我在谢夫子家吃过了。”
杜黎望天,这会儿还不到午时,大多数人家才生火煮饭,谁家午饭吃这么早?
杜悯也不解释,他抬脚往书院走,随口问:“家里是不是在煮茧缫丝了?你来接我二嫂回去帮忙?”
“不是,你二十多天没有回去过,我过来看看,担心你出事了。”杜黎说,“你二嫂找你有事,你今天不跟我去吃饭,明天早点去一趟。”
“行,正好我也有事跟她商量。”
“你什么时候能回去一趟?娘病了,你回去看看她。”杜黎问。
“娘生病了?什么病?什么时候病的?”杜悯停下步子,他关心地问。
“今年养的春蚕死光了,娘为这事气病了,病了半个月才好。”杜黎把家里的情况跟他说,“我让爹娘拿钱再买几千个蚕茧,织的绢布交完绢税,还能卖几匹,扣除买蚕茧的钱,还能赚个一贯钱。唉……爹娘舍不得,他们打算养夏蚕,但夏蚕还更容易生病,别到时候又白忙一场。你回去劝劝,我的话他们听不进去。”
杜悯冷下脸,脸色极为难看,他怒气冲冲地问:“春蚕死光了?你们在干什么?家里那么多人还不能好好养蚕?一万多条蚕全死了?怎么就死光了?”
“你冲我嚷什么?”杜黎不高兴,他也来气了,指责说:“你又没养一天蚕,连桑叶都没摘过,蚕死光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没关系?一万多条蚕,织的绢布交完税还能卖四五贯钱,四五贯钱啊!你娶个能赚钱的媳妇就不拿钱当钱了?”杜悯气得失去理智,开始口不择言。他为卖出去一对纸马,三番两次在顾无夏面前伏低做小,挖空心思引顾无夏去纸马店。为写策论,他熬夜看经书查民俗,跑完寺庙跑道观,腿都跑细了,脸都笑烂了。
“我费力一场卖掉两个纸马,赚的钱还不够补家里的窟窿。”杜悯越想越气,“我费心读书,还要操心赚钱,我试图减轻家里的负担,你们却在拖我后腿。”
杜黎顾不上跟他计较,他紧张地看四周,“你闭嘴,胡嚷嚷什么。”
杜悯深吸一口气,他吞咽下怒气,冷静下来后,说:“夏蚕要养,能活多少活多少。蚕茧也要买,能赚点就赚点。”
“你说得容易,又要织绢还要养蚕,家里忙得过来?到时候娘又要闹着让你二嫂回去做饭,你二嫂不回去,你大嫂也要闹。”杜黎没好气说。
“那你说怎么办?你们给望舟办满月宴花七八贯钱,一季早稻没了,蚕桑再颗粒无收,今年就指望晚稻赚点钱?那才多少?”杜悯质问。
杜黎愕然地盯着他,“你对望舟办满月宴也有意见?”
杜悯扭过头不说话。
杜黎心凉,“杜悯,大哥有意见我能理解?你凭什么有意见?你能算清你念书花了多少钱吗?我今年二十二岁,十岁就下地割稻,种地十二年,吃的米吃的菜是地里出产的,穿的衣裳是大哥不要的……”
“闭嘴!不要说了。”杜悯大叫一声,他咬着牙瞪着眼,几次张嘴都说不出话,最后一抹眼泪,压住哭腔无力地说:“对,我欠你的,我欠你们的,我亏欠家里所有人。行不行?满意了吧?可我能怎么办?不读书了吗?”
杜悯说罢跑了,杜黎喊了两声,看他头也不回,他气得朝石头踢去一脚。
明晚八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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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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