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明月看到了刚刚一幕，本来是想责怪穿旗袍走路不该这么急，但看到女儿这样带妆的样子，一向清冷的神情有所柔软。“念念。”她叫了一声，轻轻整理一下谈子念的裙角。
谈子念本来自知理亏的站好准备听训，但怎么母亲罕见的没有发作，又眨巴眨巴眼睛觉得有些稀奇。
看到子念的全套订婚装束，谈明月的好心情占了上风。两个孩子青梅竹马，本来成年了就可以定下来，但子念一直拖着不肯。谈明月知道子念大概是对云易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可是日子本来也不一定得要有激情才能过下去；好歹施云易是她一路看到大的，做人做事挑不出毛病。这些年谈明月一直是这个想法，虽然没有和女儿交过底。
好歹子念总算自己转过弯来了。谈明月清楚女儿一直都把身边的人和事挂记在心上，最后能答应订婚大概还是考虑到了蓉华堂。顾忌多、脾气温和的人往往看起来气场就弱，谈明月常担心子念将来会镇不住场子，所以才对她的仪容仪表格外严格，只是希望她凭借言行举止增加一些威仪。可是今天谈明月也没办法开口苛责，只觉得她女儿真的是很好的姑娘。百感交集，最后落到嘴边也是平常几个字：“你都这么大了。”
“妈。”谈子念莫名哽了哽。突然想到如果刚刚的真是那个人、如果真的出什么突发情况搅和了订婚仪式，母亲一定会很失望。还好只是看错了。子念若无其事地说：“我只是去透一口气。”
“我知道。走，跟我去见一见王会长。”谈明月在女儿的小臂上轻轻拍了拍，这是她能做出的最亲昵的举动了。
蓉城中医师协会的副会长王方是一个笑眯眯的胖子，正在人群中间交谈。
药材商人老吕首先看到了母女俩，夸赞说：“令嫒真是冰雪可爱，云易一表人才，真是相配！”
“老吕，你这个夸得太表面了。”王副会长一向惯会来事，“子念医术精益求精，云易才能出众，更难得还是青梅竹马。未来蓉华堂一定更加红火了。”
母亲清瘦的脸上挂了一点笑：“子念的医术还得慢慢历练。倒是云易，年纪轻轻就能沉得下心来做事，确实十分难得。”
谈子念已经习惯了母亲夸施云易比自己还多，听了这话已经见怪不怪。突然眼角捎到一个人，子念赶紧碰了碰母亲手肘。
来人正是蓉华堂的劲敌康乐堂的堂主赵英华。
众人看到他，也都停下来了。
“恭喜，恭喜。”赵英华不阴不阳说，“珠联璧合，的确令人羡慕。听说谈堂主慧眼识贤婿，十五年前就锁定了对象。”
他顿了顿：“再想起来堂主当年的旧事，果然就知道什么叫吃一堑长一智了。”
看见母亲瞬间变得灰败的面色，谈子念只觉得一股火涌上心头。她没有想到赵英华这么下作，竟然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当着众人揭母亲陈年旧伤。她环顾周围，大部分人或同情或鄙夷，却也有人藏在人群里，表情像要看好戏。子念想张口要回击，偏偏一时嘴笨，突然被背后声音打断——“念念。”
是施云易的声音。
谈子念突然松了一口气，虽然还是想不到怎么怼回去，一下子却也不慌了。
“你看华先生派人送来了什么。” 施云易的音量不高，却把在场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子念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接完人回来的。他今天穿一身和她同色系的带祥云纹案的粉色香云纱唐装，一点不显得女气，反而眉目清朗，风度隽永。
然而文质彬彬也只是表象而已，施云易在必要时，说话向来直切重点。
华先生的名字一出口，局势瞬间分明，连刚刚看热闹的人也都纷纷露出来好奇艳羡的目光。众人望过去——两个保镖模样的人，举着一件好似青铜的古董，谈子念却不认识：“这是什么？”
“这是双龙凤镜。这是华先生送给我们的订婚贺礼。”
“华先生自己在国外，还专程派人送东西到蓉华堂来道贺啊！”王会长最先反应过来。
老吕仔仔细细看了那铜镜：“这造型，像是明代的东西。难得啊，今天还能找到保存这么完好的一对，简直是价值连城啊！”
“老吕你什么时候还懂看上古董断代了？”赵英华说，“是不是好东西，你能看出来嘛？”
老吕嘿嘿一笑：“我虽然说不上能看十成十，也知道华先生的东西没有不好的。”
周围的人闻言都笑起来。赵英华吃了瘪，讪讪退到了一边。
谈子念默默看这这一幕，心里清楚，与其说老吕是帮蓉华堂说话，倒不如说是在给华先生面子。本来最近蓉华堂资金紧张，却没找大股东华先生增资，而是在外头找什么财务投资人，就让圈子里传出来风言风语，以为是蓉华堂和华先生的关系有变。虽然这背后是母亲不想再求助于华先生的缘故，但不明真相的人却难免捕风捉影，就连前阵子突然上门提前要债的三个债主也可能出于这个缘故。
今日的这对双龙凤镜正是双方关系仍然密切的最好的澄清。施云易明白症结所在，知道这时候把华先生的贺礼抬上来就能澄清。顿时间镁光灯四射，媒体围上去拍照，谈子念懒得应付这个场面，赶紧溜了。
她其实也能看懂这背后的弯弯绕，只是觉得有点不是滋味。怎么好像非得和华先生的招牌绑定在一起，蓉华堂才能得到同行的认可呢？那母亲这二十五年来的苦心经营又算什么呢。子念叹口气，又想起来赵文华刚刚提起来那些旧事。
子念出生时，母亲刚在华先生的帮助下重掌蓉华堂，诸事缠身，只能把子念丢给陈姨来带，却也抽出时间叮嘱子念两件事：专心医术，远离男人。
谈子念起先并不明白这第二件事是为什么。
后来，她是秉持着一副少不懂事的懵懂外表，竖着耳朵，从姨妈、陈姨还有其他人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渐渐拼凑出来当年的真相的。
*
蓉华堂第十代有三个女儿，母亲最小，却因自小医术出众，被早早选定为蓉华堂第十代传人。母亲二十岁时进入大学进修，在校园中认识了修习物理学的父亲。如何的才子佳人，青春年少，大人都在谈话中略去了。谈子念只知道母亲丢下蓉华堂，去美国为父亲陪读。
……再后来感情破灭，母亲怀着子念，在一片惨淡中回国，只来得及见外婆的最后一面。
外婆刚下葬，大姐谈明清就要把母亲逐出，自己把持经营蓉华堂。多亏二姐谈明霭在中调停，才允许母亲在偏院住下待产。没想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谈明清才发现蓉华堂早就是个资不抵债，只剩下表面风光的烂摊子了。发现无从收拾之后，谈明清即刻抽身嫁人。刚刚生下孩子的谈明月于是和二姐一起，将衰败的蓉华堂接过来。
彼时德国华裔富商华冠良归国处理家族事务，突发蛇缠腰，病逝汹汹，却因为体质特殊不能擅用抗生素，经人介绍到蓉华堂问诊。
谈明月挺着即将临盆的肚子为其施针灸治疗。
华先生大概最初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但病情很快好转，简直超出预期。病愈之后华先生即派团队进入荣华堂尽调，摸排现存债务，提供资金进行清偿，并成为了蓉华堂最大的股东。
母亲终于重新站稳脚跟，自此立定主意断情绝爱，而且要求幼年的谈子念也如此。
子念拿着芭比偷偷和肯嘴对嘴，第二天玩具屋就里再也找不到男小人。子念跟同学借的偶像剧的影碟和少女漫会被丢掉。就连学校里，母亲也替谈子念打过招呼，不与男孩子来往。
医术有益，男人有害。断情绝爱，方能大成。子念稍微大一点就明白了母亲，也不再抗争。
直到某天母亲到子念学校参加家长会，事情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翻转。
谈子念至今都不知道少年的施云易究竟是如何帮出糗的母亲解围的，究竟怎么忽悠的，居然能给一向冷清的母亲留下来了那么好的印象。以至于母亲回来之后突然问子念：“你是想不结婚了，还是嫁给施云易？”
谈子念关掉了偷偷下在学习机里的言情小说，仔细回想起来，施云易好像是班里那个西北来的又黑又瘦的借读生。那家伙和书里的男主角可没有半毛钱关系，没有哪一个霸道总裁会闻起来发馊。
母亲看子念犹豫：“你果然想一辈子陪我。”
噢不不不，子念不想。子念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三年级的谈子念在两难中认真思考，最终忍痛说：“那不然还是嫁给施云易吧。”
自此，施云易搬进蓉华堂，成为了占地十几亩地的老宅之中唯一的雄性生物。
而谈子念自从十岁开始，就有了未婚夫。细想起来这前前后后其实都有点荒唐。她对母亲一向不敢反抗，怒火只好全部转移在那个闯入者身上。好像不仅仅因为他是个闯入者。她之所以当时欺负施云易做的那么过分，是觉得施云易很假。
大人或许会对十岁的孩子放松警惕，但作为同龄人的子念却敏锐地感觉很不对。首先母亲本来是很有戒备心的一个人，怎么唯独对施云易从一开始就很认可，这可疑极了。而且施云易住进蓉华堂以来，无论子念怎么挑衅，他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被欺负的狠了还帮着谈子念打圆场。这太不正常了。只要是个人，怎么能一点脾气都没有呢？他越是这样，子念反倒越觉得施云易像个戴着面具的假人。
施云易越不反抗，她就越想要拆掉他的假面具。直至变本加厉。
*
施云易手肘碰了碰她，原来已经到他们上台互换戒指的时刻。
子念原本放空的眼神移到云易的脸上时，就还带着回忆里的那种带着怀疑的冷意。
施云易看了看她：“念念，你是不是还在犹豫？”
谈子念没料到他突然这么问，就听见他接着说：“我不在乎是十五年还是二十年。我只想等到你准备好的那一天，我们再订婚。”
谈子念不晓得怎么都这个时候了，施云易竟然还会这么说。他到底什么意思呢？
“你想要再等些日子吗，念念？都没关系。你只要告诉我，我来收拾。”
他深黑的眸子沉沉如深夜的大海，宽和包容，没有一丝的催逼。小船调个头打个翻转，还是会在大海上。云易的温柔也是没有尺度的。
到这个关头，也只是静静问子念需不需要更多时间来换一个心甘情愿。
施云易总是这样，他总是愿意退后一步。
谈子念想起来听过的那些对施云易的揣测。都说云易想稳固身份，上赶着要把她尽早拿捏。可分明不是这样，施云易从来不给她压力，相反总是愿意牺牲自己的利益退后一步，哪怕这意味着把他要收拾残局，甚至沦为笑柄。
都这么久了，难道还有和外人一样怀疑他吗？
没有人可以装这么久，所以，这只能是真的。
谈子念在这一刻终于笃信，她轻轻挽住他的胳膊，立刻能感觉到云易手臂肌肉在收紧。她惊讶的抬头，原来这样光风霁月的一张面孔下，他实则紧张得浑身肌肉都在紧绷。谈子念一瞬间有一些难过。原来施云易是真的在怕她会临阵脱逃。云易是她这么亲近的人，她希望云易能够更舒适。
“不用等了，云易。我都想好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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