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边无际，沉重粘稠的黑暗。
意识如同沉没在万丈海底的碎玉，感知不到光，感知不到时间，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
偶尔有冰冷的暗流裹挟着破碎的画面掠过——是鬼气撕裂红绸的狰狞，是神魔震怒的咆哮，是自己义无反撞向那毁灭性能量通道时的决绝，还有……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沐阳那双骤然收缩、仿佛冰层碎裂露出其下汹涌波澜的血色眼眸。
痛。
神魂被撕裂、被灼烧、被冻结的剧痛，交替上演，永无止境。佛力与魔性在支离破碎的灵台内疯狂冲撞，如同两头被困的凶兽，要将这残存的意识也彻底撕碎。
他以为自己终将归于这片虚无，如同千年前本该消散在那场王府大火中的一缕幽魂。
然而……
就在那永恒的黑暗与痛苦即将把他最后一点灵识也吞噬之际，一点微光，如同穿透厚重冰层的晨曦，毫无征兆地亮起。
不是佛光的璀璨，也非魔气的幽暗，那是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温暖而柔和的，充满了生机的绿意。
那绿意如同最纤细的藤蔓，又如同最温柔的雨丝，悄无声息地渗入他千疮百孔的神魂。它所过之处，狂暴冲突的佛力与魔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虽未融合，却奇异地暂时安宁下来；那蚀骨的剧痛，如同被清凉的泉水洗涤，虽然依旧存在，却不再那般难以忍受。
这生机……好熟悉……又好陌生……
带着泥土的芬芳，带着草木生长的喜悦，带着一种……执拗的、在绝境中也要破土而出的顽强。
是谁？
他努力地，如同推动万钧巨石般，想要凝聚起涣散的意识，去捕捉那生机的来源。模糊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明艳张扬的女子身影，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复杂难明，有怜悯，有挣扎，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一句飘散在风中的“……结个善缘”。
玖……璃？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混沌的意识中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
是了，那个临渊城的财神，沐阳似乎……与她有所交集。为何她会……
不等他细想，那缕温和的木灵生机，仿佛一把钥匙，轻轻叩开了他封闭已久的、更深层的感知。
更多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他几乎不堪重负的识海：
是猎场上，那个会因为他收下狐女香囊而揽着他脖子哈哈大笑、戏谑他“招蜂引蝶”的纨绔少年萧景兮。
是画舫中，那个枕着手臂，在璀璨灯火下偷偷看他侧脸，眼神明亮而专注的挚友。
是镇北王府覆灭的那个雨夜，那个红着眼、不顾一切冲过来将他从兽爪下拉开，手臂鲜血淋漓却死死抓着他喊“沐阳你没事吧”的惊惶少年。
是菩提树下，那个身披月白袈裟、眉目沉静，却总在他诵经时，能感受到那道来自远方的、沉默而复杂目光的……自己。
是凌霄殿上，那个玄衣墨发、血瞳冰冷、周身缠绕着无尽冤魂与死寂的鬼王沐阳，与他视线相撞时，那仿佛跨越了千年时光的、无声的轰鸣。
萧景兮……
沐阳……
两个名字，两种身份，一段跨越了生死与光阴的纠缠，如同两条拧在一起的绳索，死死勒住了他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钝痛。
他为何成了佛？
是为了超度那场血案中枉死的亡魂？还是为了……逃避那份早已萌芽，却因家破人亡而戛然而止，最终随着那人堕入鬼道而变得绝望无望的……情愫？
他为何撞向那通道？
是为了阻止沐阳彻底沉沦于复仇的深渊？是为了偿还千年前未能并肩作战的亏欠？还是仅仅因为……无法再眼睁睁看着那个人，独自背负一切，走向毁灭？
佛说，放下。
可他放不下镇北王府的血海深仇，放不下幽冥鬼蜮中那双冰冷的血瞳，放不下心底那株早已枝繁叶茂、却从未见过天光的……妄念之树。
“咳……”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不存在的呛咳，从他喉间溢出。伴随着这声呛咳，沉重的眼睫如同挣扎着破茧的蝶，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光。
模糊的，昏暗的，从眼睫缝隙中渗入。
不再是意识海中那纯粹的黑暗。
他感受到了身下粗糙布料的触感，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混合着尘土的药香。耳边，是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以及……一种几乎与寂静融为一体，却又无比清晰的、存在的气息。
冰冷，强大，熟悉到刻入灵魂骨髓，又陌生得令人心颤。
他就在那里。
就在门外。
所有的感知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缓慢。他能感觉到自己虚弱到极致的身体，每一寸骨骼都像散了架，每一丝肌肉都绵软无力。但他还是用尽了刚刚凝聚起的、微不足道的力量，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如同蒙着厚重的水汽。
渐渐地，景物开始凝聚。
他看到了简陋的屋顶，斑驳的墙壁。
然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某种宿命般的牵引，投向了那扇敞开的房门。
月光从门外洒入，勾勒出一个修长而孤寂的玄色身影。
他就站在那里，背对着屋内的昏暗，面朝着庭院的无尽夜色。月光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边，却无法融化他本身那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幽暗。
他没有回头。
但菩然知道，他一定感知到了自己的醒来。
千言万语，如同鲠在喉。
千年光阴，如同隔山海。
他看着他冰冷的背影，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胸腔里那颗沉寂了许久的心脏，开始一下，又一下，沉重而缓慢地跳动起来。
带着苏醒的痛楚，带着未解的谜团，带着斩不断理还乱的前尘因果，也带着……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失而复得的悸动。
他醒了。
在这陌生的地方，带着玖璃赠与的一线生机，带着纷乱如麻的记忆，再次……看到了那个他追寻了千年，也逃避了千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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