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刚过,红叶被打落在地,薄薄几片白云横在山梁间。
陆平危着一身青白,手里攥着把剑,剑身如梧桐新叶,虽不张扬,但依旧夺目。
她走在霜花山的小径,前路铺了一层黄褐落叶,被她踩得吱呀作响。
路的尽头是个小院,木柴随意地扎出个栅栏,这户主人看上去并不害怕山匪盗贼之类的人。
陆平危顿在柴门前,有些紧张,她抬手推开门。
“吱呀——”
小院里并不干净整洁,像是许久没有人居住。
这里原先很干净,秋天最好的时段,院子里红叶飘落,如同焰火。
她以往最喜欢和院子的主人,以及主人的好友一同坐在枫树下,她喜欢听院子的主人讲许多稀奇有趣的故事。
她小时候听故事时趴的那张石桌,如今上头满是积水和泡得发黑的叶子,小院的主人真的很久没有在这呆过了。
或者是说,小院的主人还活着吗?
陆平危立马打飞了这个晦气的想法,鼓起勇气冲到北房门口。
随着白光由门口透进房内,陆平危看到了她熟悉的一切——
墙上挂着房子主人信奉的天女,贴墙摆着的一对椅子,中间是张八仙桌,她小时候会坐在被转正的椅子上做学堂的功课。
桌上的花瓶,里面原先会有很多各式各样的花,是主人的朋友每次来时顺便带的。
左手边是个床,她小时候喜欢在上面躺着听故事,晚上,女人会搂着她睡觉,睡前还是会有新鲜的故事。
过去的记忆历历在目,只是,她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桌上积了薄薄一层灰,床铺也整齐,像是有人走之前精心打扫过一样。陆平危根本不敢相信,转身冲到小院南边的灶房。
推开门,她被激起的灰尘呛得咳嗽,忘了脚底下的石头槛,险些绊倒。
灶房也没有人……
陆平危只觉得浑身发软,心像被谁揪住蹂躏一样,酸楚异常。
顾不上地有多脏,她瘫坐在地,将自己环抱起来,连刚才死死攥在手心的剑也随意丢在身边。
目光落在灶台前的小木凳子上,她再也忍不住,竟失声痛哭起来,泪水沾湿胸前和大腿的衣料,泪珠似乎比前些天的山雨来得还要多。
直到泪水几近消耗殆尽,陆平危此刻根本控制不住身体,一抽一抽地大口换气。
“啪嗒——”
突然一声木棍掉落在身边的声音,这才换回了陆平危的一点理智,她仰起头。
离魂时,识海中魂牵梦萦的那个身影,此刻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
以往,女人很爱美,霜花山上红枫如火,也不及她唇间绛色,她过往常着一袭红衣,随意扎着高马尾,气度却如秋水,陆平危忘不了。
而今没有了唇彩,连衣服也只是简单的素色麻衣,气色看着很不好,也不知道有没有生病。
唯独额间落下一道笔直的花钿,宛如箭翎破开眉头。
“小姑娘,你怎么在我家灶房里哭成这样,是饿了吗?”曲临秋既疑惑又惊讶。
曲临秋是个瘸子,缓步挪到陆平危跟前,她很有分寸,并没有直接触碰面前这个姑娘,只是伸出手来,等着女孩自己将手放上来。
顺便细细端详面前这位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女孩眼角泛红,泪水舍不得离开般地挂在眼睫,惹得曲临秋不免心疼。
可惜她活得比较不羁,摸遍浑身也找不出一块手帕来,女孩恰好也直愣愣地没搭上她的手,她干脆俯身,指关节轻扫过女孩脸颊上斑驳的泪迹。
“遇到什么麻烦了就告诉我,我帮你想想办法,别哭了好不好?”曲临秋对着陆平危轻轻一笑,眉眼温柔的样子与百年前相差无几。
但陆平危并不买账,她用手背潇洒一抹,再撑着身子起来,尽量让自己不碰到曲临秋,又捡起她的“拐杖”和自己的剑。
“你的腿……”陆平危盯着那杆木头,“你平日里,就用它当拐杖?”
曲临秋很奇怪她会问这么个问题,眨巴眨巴眼睛,很乖巧地点点头:“怎么了吗?”
“会扎到手的。”陆平危目光落在那粗糙的木棍上,上头的木条很容易扎进掌心,很疼。
“拔掉就好了,多简单的事。”曲临秋无所谓地摆摆手,笑道,“我又不是什么脆弱的人。”
“你平日里一个人住?”陆平危又问她,刚一说出口,她又觉得好笑,除了她自己以为,曲临秋还熟识的人,五根指头都数得过来。
见曲临秋又点头,陆平危紧紧蹙眉,没说话。
她盯着面前这个半瘸的女人,女人的一条腿早年间受了伤,无法动弹,她拐杖没拿到,仅凭另一只好腿站立,有些费劲。
大概是心意驱使,她一把将女人揽过。
曲临秋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横过来卧在爱哭鬼的怀中。
曲临秋震惊,眼睛都睁大了几分:“你——”
陆平危将她打横抱起,向北房走。
“你放我下来。”曲临秋愈发觉得奇怪,心中有些不安。
陆平危冷笑一声:“连路都走不好的一个人,没有趁手的拐杖,独自住在这座恶心的山上……”
曲临秋想为霜花山辩白,但考虑到自己惹毛了爱哭鬼,有被扔下去的风险,便不作声。
直到自己被轻轻放在椅子上,危机感才消失了些。
“你到底是什么人?”曲临秋在陆平危撤手的那瞬间,捉住她的手腕问道。
“你不记得我了吧。”陆平危道,“我是你的剑。”
“我出身西海剑阁,在北苍被丢弃,你捡回了我,我认你作主人。”陆平危解释道,“你百年前受了伤,不记得我很正常。”
“所以你现在来……”
“没有别的目的,就是要回到主人身边,照顾好主人,履行一个剑灵该履行的职责。”陆平危将那把剑递到曲临秋眼前,“我想履行身为‘平危’的职责。”
曲临秋没接那把剑,反而浅笑着将它推开:“西海剑阁盛名在外,里头任何一把剑拿出来都是天下无双,何况是名剑‘平危’,姑娘,我想你定是搞错了,我连武功都没有,更不是什么剑客。”
陆平危心口一梗,喃喃道:“师姐告诉我,认主的剑灵若是被主人遗弃,便会魂飞魄……”
“散”字还没说出口,她感到手间一轻——曲临秋抢走了那把剑。
“我虽一介凡人,也不能不管她人死活,虽然你我本无缘分,但萍水相逢,救你一命的事情我还是愿意做的。”曲临秋自顾自言语道。
名剑在手,剑柄烙得她手心发烫,那剑鞘上熟悉的纹路与光泽,无一不在吹动她的意志。
陆平危悄悄流露出一点笑容,转瞬即逝。
曲临秋手腕有些发颤,奇怪得很,平日里没少碰重物,那剑身轻巧,她却感到很重。
她正欲拔出平危剑来,却不想那名剑纹丝不动地附在剑鞘里。
陆平危突然感觉心口一紧,莫名感到一阵疼痛,仿佛有针戳进筋骨。
曲临秋又施了一点力气,剑身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一寸银光显露。
曲临秋透过那寸铁光,分明瞧见自己那双漆黑的眼眸,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黯淡下来。
突然,金色的剑身一瞬之间像被附上恶咒,竟从根部生出青铜锈迹,那锈迹蔓延得如洪水般迅速,仿佛曲临秋躲避不及,那锈迹会攀上她的身体一般。
陆平危只觉心头一个剧痛,痛得她难以站立,一声巨响,她跪倒在地,忽然,喉头一热,鲜血直直冲出,她竟然吐了血。
方才灵光熠熠的名剑,此刻像千年以前的青铜器刚被挖出一样,浑身幽绿。
这是主人不愿与剑器相认的征兆。
曲临秋吓坏了,当即丢了剑,想要起身扶她起来,自己又是个瘸子,想起身也困难。
挣扎之间,陆平危朝空里一摆手,示意自己无碍,缓缓起身道:“你……你不想认我,便算了吧。”
西海剑阁坐落于西苍,为四垂天上最负盛名的宗门,只是与其说是宗门,倒更像是剑器库,四垂天无数宗门,叫得上名的名剑,几乎都来自剑阁,陆平危也是。
成为名剑,需得经历三个阶段,从炼炉里出来时,名剑还是冷冰冰的铁器,剑灵封在铁器里,称之为“蕴灵”。
若是和前来求剑的剑客看对眼,那便认她做了主人,跟剑客走掉。
只是作为名剑用不了太久,或是几年,或是几十年,铁器化为人形,此时是“离物”。
剑器暂时消失,离开了趁手的武器,但身边会多个跟班,此时最考验剑客的心性和本事。
若是剑客能撑过失去武器这段难熬的时间,那名剑便会返回剑阁,重塑身段,历经“离魂”,在某天带着与魂魄分离的剑器回到剑客的身边。
剑器回到主人身边,灵蕴馥郁,身边还多了个变出来的剑灵伙伴,怎么看都是桩美谈。
只是这般结局少之又少,曲临秋活了三百年,除却西海剑阁独自经历离物的千年名剑,也只有三青山的座主与其佩剑结局如此。
不过显然,陆平危已然安稳度过了最后一道坎,今日这般拿着剑,像个拖着铺盖的小乞丐。
离魂过后身段重塑的名剑,不论经历多大的风浪,看上去都是从容不迫的。
即使是主人不与自己相认。
陆平危朝曲临秋露出一个浅笑,极快地凑到曲临秋脸跟前,郑重而诚恳地道:“你不认我,也不认得我……”
“没关系,过往不重要了,我会和你重新开始的。”她眼睛亮晶晶的,眼巴巴看着曲临秋,狗儿一般。
“嗯。”曲临秋像在思索什么,沉吟道,
“你现在能变到剑里去吗?”
陆平危一愣,两指并作刀刃,她口中振振有词,却半天没有动静。
“你不会是骗子吧?”曲临秋疑惑地挠了下脸,装出一副不相信她的模样。
“不是。”陆平危脾气极好,指着落在地上的那把青剑,“它方才被你弄坏了,我进不去。”
名剑原来也这样脆弱,曲临秋心道。
“那你饿不饿?”她眨眨眼,忽然关切地问道。
“我是剑灵无需吃饭。”陆平危瞧她脸色不好,“你饿了吗?”
曲临秋点点头:“其实我才从云京回来,这里好久没住人了,也没什么东西吃。”
“既然你说你要照顾我,那能不能先给我搞点东西来吃……”曲临秋越说越心虚,声音渐渐小了。
陆平危只觉得奇怪,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事,不知道曲临秋为什么连这种轻巧的请求也不敢大大方方提。
是她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受了很多苦吧……
陆平危感觉心里酸酸的,很不好受,便满口答应:“你等我。”
“那个……”曲临秋更难为情,“我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你知道的,霜花山上住的只有我一个,米啊什么的……要到别的地方去买。”
“无妨。”陆平危摆摆手,“我一个时辰后回来。”
“嘴上的血记得擦。”曲临秋提醒道,注视着她离开的背影,看上去纤细又脆弱,曲临秋心情有些复杂。
陆平危闻言,流露很小的一抹笑容,似乎这样能冲淡方才心口的痛意。
就算曲临秋心中痛苦,不愿再与她相认,若是就这么平淡地生活下去,也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幸福。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