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颂站在院子中央，似乎刻意在等她。“佑安妹妹，不留下一起用午膳吗？”
凌隽与他错身，“不了，阿兄，我还有事，你们吃吧。”
凌颂却不依不绕，“刚回京能有什么事呀，郁表弟都已经来了。”
这时不知道从哪钻出来一个人，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身石青色联珠对鹿纹绫袍，腰束镂空金带，规规矩矩地站在凌隽面前行礼。“郡主殿下。”
“不必多礼。”
薛郁起身后，脸上是压不住的雀跃，他不敢直视凌隽，抬手假意挠耳边鬓角，目光时不时地飘向凌隽，红晕爬上耳廓。
凌隽开口对他说：“薛公子，在宫外见到我，不要叫我郡主。”
殿下好漂亮啊，她说什么。
“什么？”他回过神来。“昂昂，好的，殿下。”
“也不要称呼殿下。”
薛郁抿了抿嘴唇，“昂昂，好的，那我可以叫你表姐吗？”
“你随意。”凌隽移步离开，薛郁大步跟了上去。
他一路跟着凌隽出宫，刚开始一直叽叽喳喳地问凌隽关于山上的事，见凌隽兴致缺缺，偶有回复，渐渐也就闭上了嘴。
行至长乐门，薛郁还一直跟着凌隽，“薛公子，你要去哪儿，不若我找马车送你一程？”
“表姐，你去哪？我想跟你出去玩？可以吗？”他移开视线，低下头盯着自己鹿皮靴的靴尖，想听到回复，又怕表姐拒绝他。
凌隽没说不可以。
“唉，这不是薛将军吗？”凌隽视线看向薛郁身后。
薛郁转身去看，“表姐，你见过我阿耶了吗？”他找了一圈，没在人群中找到他父亲薛禀。
“表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郡主刚回宫，应该还没见过他阿耶，可能是认错了。
薛郁回身，车轮卷起的轻尘扑了满面，辘声渐远，城门口已经不见凌隽和侍女的踪影。凌隽用行动表明了不可以。
...
“娘子，陛下赐的郡主府在永昌坊，府中一切已收拾妥当，今夜便可直接入住。
娘子进宫之前，陛下和太子殿下的一应赏赐就已送至府中，均已收归库房，登记在册。”
马车中，绛雪在凌隽耳边交代事宜，“你做事我自是放心，玄霜还没回来吗？”
凌隽心里想的是昨日大理寺丞和她说的命案，那几个女子是人杀的还是狐妖杀的？她得亲自到大理寺去看一看。
一只耳珰在被害女尸身上，另一只掉落在醉仙居，还恰好被她捡到，两者之间脱不了干系。
醉仙居中众人知晓此事，但是由于不相信凌隽，所以并不敢当着众人的面道出实情。
“还没有。”玄霜还没回来。
“去大理寺。”
...
从大理寺出来，凌隽又驱车去了崇仁坊。
醉仙居女子众多，蒋寺丞和金吾卫依旧在楼内盘查众人，至今未归。
凌隽在大理寺的殓尸房中察看了尸体，三具尸体上均无狐妖伤人留下的痕迹，可以确定是人为。
并且没有哪具尸体的耳洞能与那枚琉璃明月珰适配。
在崇仁坊，也就是发现女尸的地方，凌隽一无所获，无功而返。
还是要从醉仙居入手。
（华容县伯·府中）
刀剑劈砍物品的声音，瓷杯在青砖地上炸开一记又一记惊心的碎裂之声。
屋中一个身穿紫色圆领袍，年过不惑的男子持剑追逐不远处的仆役，“废物，都是废物，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你们都给我去死，去死。”他尽情地发泄着心中的怒火和不满。
几日前的一夜，薛昊去醉仙居找乐子，兴之所至砍杀了四个妓子。
他让醉仙居的老鸨将尸体处理好，他亲眼所见，那四具尸体都被丢在了醉仙居一偏僻小院的枯井中。
今日仆役来报，大理寺的人带兵去了醉仙居，薛昊心中有鬼，惴惴不安，害怕是自己杀人的事情败露，才引来金吾卫，于是着人前去打听。
果不其然，还真是他杀的那四个妓子，尸体被大理寺发现。
但是尸体竟是在崇仁坊中发现的，而且只有三人，余下一具不知所踪。
莫非那人没死？一旦有了这个猜测，薛昊心下一惊。
被追砍的仆役害怕地四处躲闪，薛昊气喘吁吁，体力不支。
“你还敢躲，滚去告诉万年县县尉，让他掘地三尺也得把苏九娘找出来。她死了正好，没死我要将她千刀万剐。滚——”
（醉仙居）
“蒋寺丞，可有收获？”
蒋余熬了一日一夜，此刻眼下乌青。
“娘子，没找到可以戴得上那枚耳珰的女子，但是有一个异常，根据这醉仙居的名册来看，与楼中的实际人数有差。”
“你的意思是，那个女子可能已命丧黄泉，只是现在还未找到尸身？”
“有这个可能。”
在凌隽和蒋余交谈的时候，醉仙居迎来了不速之客。
“肃静，本官乃本县县尉，有人报案，说在你们醉仙居丢了贵重物品，本官前来捉拿贼人。”
说完开场白后，县尉才睁大眼睛仔细瞧这楼内。
唔？没人告诉他这么多人呢。
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界，西边归长安县，东边归万年县，这位是万年县的县尉。
楼中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见到金吾卫，他眼皮一跳，在人群中精准找到蒋余，小步跑上前，“哎哟，蒋寺丞，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蒋余退后一步，“我来查案，你来做什么？”
“下官所为些许小事，肯定不如寺丞的事情重要，嗯...但也不是不重要，是华容伯报案，说在醉仙居丢了一枚白玉镂雕飞天佩，那玉佩华容伯视若珍宝，他怀疑是楼中的一个叫苏九娘的妓子偷走了，我等前来寻找失物，捉拿贼人。”
县尉一口气将事情向蒋余解释清楚，华容县伯是皇亲国戚，是陛下的皇姨弟，他交待的事情可丝毫不敢怠慢，所以他紧赶慢赶来到醉仙居，看样子大理寺也有重案要办，但华容伯的事情也不能不办。
万年县县尉正左右为难，蒋余在一旁道，“名册上确有苏九娘其名，但是醉仙居中并无此人。”
“没有？”县尉声音忽然拔高几个度，找不到人怎么交差。他忽然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蒋余。“蒋寺丞，下官不是冲您。”
凌隽知道醉仙居的女子防备着她，她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走向那个叫苏闻语的女子。
凌隽还未开口，苏闻语眼神瞥向万年县县尉，“你和他是一伙的吗？”
“不是。”凌隽果断回答，她知道她们疑心，害怕的是什么。
“我也是自讨没趣，是不是重要吗？总归是官官相护，朋比为奸。”苏闻语苦笑一声，身子却未动分毫，她在等凌隽的回复，等凌隽肯定地告诉她，她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闻语娘子，你如果真的这样觉得，就不会让我捡到那枚耳珰了。
让我猜一猜，正如现在的场景，奸人已经跳出来了，就是华容县伯，对吗？”苏闻语一声不吭，只是盯着凌隽，等着她的后文，其余女子也纷纷看向她。
“华容县伯杀了那三名女子，或者准确来说是四名，今日就是来抓那只漏网之鱼——苏九娘。
那日我和裴公子被抓到柴房，你们之中有人认出了裴镜或者是觉得我们二人衣着不凡，所以注意到了柴房。
我出去探查的时候，你见我在这醉仙居可以来去自如，便知我是佯装被抓，实际上是要查醉仙居。
所以你们把耳珰丢在我回柴房的必经之路，你们在赌，赌我会不会发现这其中的关联，赌我是不是和华容县伯是一丘之貉。”
“按理说人是华容县伯杀的，他肯定是知道尸体埋在何处，但现在他派人找上门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苏九娘没死成，要么就是你们把她的尸体藏起来了，对吗？”
问话戛然而止，凌隽没等到苏闻语的回复，万年县县尉已经向这边靠近。
“苏九娘呢？是不是你们把她藏起来了，这可是华容伯要的人，赶紧交出来，不然你们醉仙居以后还怎么开门做生意。”他颐指气使地看着楼内女子，包括凌隽，这不知道从哪冒出的丫头。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蠢货，你是怎么当上这万年县的县尉的？”凌隽开口就骂，她知道就算这样，苏闻语也不会完全相信她。
“大胆，”县尉怒气直冲头顶，面上血色上涌，随即脸变成猪肝色。想他依靠门荫入仕，哪轮到一个小丫头这么和他说话。
“你敢对本官不敬，来人呐。”话音刚落，脸上实实在在被打了一巴掌。
“对我们娘子放尊重点。”
他被一个丫鬟打了？
“你——你——你，你们，藐视朝廷命官，殴打朝廷命官，你们都给我蹲大牢去吧。”他捂着被打的半边脸，命令手下的捕快将人带走。这小丫鬟手劲真大。
绛雪身上有东宫的令牌，她正要亮出令牌，凌隽抬手制止了她，“等等，你知道是华容伯杀了人吗，苏九娘无罪，是华容伯触犯大陶律法。若你现在迷途知返，顶多算你渎职；若你执意帮华容伯，你就是从犯。”
县尉跳脚，“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别以为我不懂大陶律法，八议之中其一便是‘议亲’，华容伯是皇亲，就算是他误杀了贱民，朝廷也只会轻拿轻放。我今日就要为华容县伯找出苏九娘。”
“无可救药。”
“蒋寺丞别看戏了，你打算怎么处置？”凌隽突然发问，蒋余一直在一旁观望，来龙去脉他听了个大概。
凌隽有东宫的令牌，但具体身份还不知晓，华容县伯是陛下的姨弟，此事若是依大陶律法，华容伯也只会受到轻微处罚。
蒋余闻言，眸光一暗，并未立刻作出回答。
凌隽接着说，“没错，苏九娘是这平康坊的贱籍，然其命虽贱，其亦为人，若今日轻贱她一命，明日后日，要为这些王公贵戚再轻贱多少条性命？十条？百条吗？
此例一开，暴由何禁，奸由何止。达官贵人竞相效仿，我大陶要死多少人才能做罢。
你们口口声声说华容伯是皇亲，说这句话时可为皇上想过？今日醉仙居百十号人都知晓此案，若是饶过真凶，才是陷陛下于天怒民怨之中。”
凌隽的话如一记玉磬，响彻大堂。其所言有理有据，掷地有声，此刻她在为一平康坊女子与官相争。
正当满堂寂然之时，忽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抚掌之声，“说得好啊，说得好，所以呢，今日你是要替大陶律法处置本爵吗？”来人是华容县伯，他从容上前，与凌隽对峙。
薛昊放心不下此事，决定亲自来一趟。刚好听到一个小丫头如此慷慨激愤之言，实在是令人忍俊不禁。
青衣女子回他，“我不会，自有法理处置你，用不着我出手。”
“凭你吗？”
“我乃大陶佑安郡主，此案我会上达天听，如实禀报陛下，当然，如果有人敢质疑我的身份，大可来试试。”
她身旁的侍女适时举起那块象征东宫，象征皇太子的令牌。
薛昊刚进来看到女子时，并不太在意，朝中勋贵的长相他都了然于胸，明显此女子不在其中。但佑安郡主打小被道人带走，住在宫外这事他是知道的，况且他也确实没见过佑安的真容，莫非此女子真是佑安郡主？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行差踏错。陛下对佑安的宠爱世人皆是有目共睹的。按制，郡主多在及笄时获封，但当今陛下在佑安降生当日便破格赐予其封号，其钟爱可见一斑。
薛昊深吸一口气，双腿灌铅似的缓缓跪下向凌隽行礼。
“蒋寺丞，现在可以将疑犯带走了吗？”
“若是你要证人，这楼中的女子都可以做你的证人。”
身后苏闻语或是被凌隽刚才那一番话打动，她向前迈出一步，表明她愿意做证人，楼中其余女子均一一站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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