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句话一出,老尤就已经输了。
通常情况下,若嫌疑人真光明正大问心无愧,被无端“嫁祸”时,肯定会首先说清楚案发时自己到底在哪、在做什么,以此来洗脱嫌疑。
然老尤却还是那句熟悉的“你有证据吗”。
这话祁让以前在刑室听过不下百遍,一个个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祁让正欲开口说话,却见楼梯上动静,柳司珩动作还挺快,已经找到东西下来了。
柳司珩径直走到桌前,将手中包袱重重地扔了上去。
那原本就松散的绳结现在彻底松散,包袱散开,一罐罐油彩就这么散落一地。
老尤开始心虚起来,咽了口唾沫。
那颜料中有黑有红,苏瞒猛地瞪大双眼,只觉得凉意瞬间窜上后脊,她踉跄着后退半步,脸色霎时褪尽了血色:“没错,我昨晚看见的魔王,脸上就是这样的颜色!”
好在苏瞒终于接受了魔王是活人假扮的事实,她双手抓住老尤的衣领:“还真是你?!”
“大爷的老娘饶你一命,你居然想着害老娘?找死!”
老尤挣开了她,躲到了柱子后面,两人开始秦王绕柱。
“分明是你想害我,我不过是自保而已。”
“还敢恶人先告状。”苏瞒猛地一跺脚,脚下被震得尘土飞扬。
随后便扯着嗓子骂开了:“你浑身上下除了那个破箱子还有值钱的东西吗,害你都浪费老娘时间,老娘顶多就是想拿你箱子里的东西去换点钱花花,对你这条烂命可没兴趣。”
老尤愣了愣:“你开我箱子了!”
所有人都以老尤这是个问句,但老尤语气十分肯定。
箱子被开了,秘密也就藏不住了。
苏瞒翻起白眼:“开了咋的?反正里头的东西我一件都没动过,想讹钱?没门儿。”
老尤瞪着她,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废话我又不瞎。”苏瞒不以为意,心想不就是一堆小皮人儿嘛。
然而老尤一听这话却已不再是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他红着眼,看到插在炉膛里那把烧红了的火钳,迅速冲过去抄起,高举着就要朝掌柜的冲来。
还好苏瞒会些拳脚,躲得很及时,撑起桌子便翻到了对面,老尤变成冲江谨承而来,结果可想而知。
他被江谨承踹翻在地,火钳“哐镗”一声掉在了地上,溅起细微的火星。
“贼老头儿心虚了吧,我说什么了你就要杀我?”见老尤揉着胸口喊哎哟,苏瞒十分厌恶低白了他一眼,吐出句,“当真是穷凶极恶。”
苏瞒这话本来是只是想损他两句,可老尤似乎对这个词异常敏感,不知道刺激他哪条神经,他举起箱子直直朝苏瞒砸来摔倒了柱子上,箱子落地,竟然从隔层里掉出了把菜刀。
老尤像头疯了的野牛,横冲直撞地冲过来挑了个最软的柿子下手,他现在已经不管不顾了,咆哮着,锁住了店小二的脖子,把菜刀架到了他喉咙上:“别过来!都别过来!”
老尤忽然大喊,声音回荡在客栈里,惊到了房梁上的雪鸮。
突然,雪鸮展开双翼,“呜——呜——”的叫了两声,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后飞出窗外,只剩下几根洁白的羽毛落在老尤的头发上。
老尤连眼睛都没眨。
压在店小二脖子上的刀口又深了几分,往外渗了些血。
苏瞒赶紧说:“老东西有什么事你冲我来,把他放了!”
“你闭嘴!你们都给我闭嘴!”
“反正左右都是死,老子也不差你们这几条人命,我要把你们都杀了。”老尤举着刀,似乎对自己的实力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
在场这些人难道还会怕一把菜刀不成?
柳司珩本欲出手,可听到老尤说自己不是第一次背人命,已经起势的掌心便又收了回来,握成拳头背在身后,眸中冰冷的锐意也随之收敛。
“这么说,你之前还杀过其他人?”
老尤愣了愣,八成是急火攻心已经神志不清了,还在继续嘴硬:“没、没有。”
……
[世间有罪人,或于日常戴老实人之面具以掩其真身。
然当受审之时,其心防即溃,难以再持此伪装。
彼等视犯罪为“功绩”,借“坦白”以示其被抑之能与勇,妄图借此获极扭曲之自足。]
——《鞫狱全典》沈祠
只需抓住凶手的这种心理,就能很轻松的从他口中挖出犯罪事实。
祁让坐下,率先开口附和了柳司珩一句,语气有些调侃和玩味,:“也是,你真要说自己杀了人,大家估计也不能信。”
老尤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
“尤师傅,你瞧着可不像能杀人的主,苏瞒娘子快人快语,那些话你又何须放在心上,快把刀放下。”
宋序开始“好言相劝”。
老尤听了这话,瞬间脖子涨得通红。
只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
“是我杀的怎么了?怎么了?我凭什么就该被人踩在脚下,连还手都不配?”老尤怒道,“我杀的,就是那混账东西。”
“我是师父,他是徒弟,凭什么,他处处要压我一头!”老尤的声音越来越高,浑身都在发抖,眼泪混合着血丝从眼角滚落,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我忍了一辈子了,说我窝囊说我废物我都忍了,难道这样还不够吗?”
“我带他回家,教他手艺,自认待他不薄,可他非但不知恩还处处逼我,可我也是人,我也有气,我凭什么不能教训他?”
“……我不仅要教训他,我还要教训那些所有看不起我、欺负的人。”
“大不了……就是同归于尽罢了。”老尤说着松开小二,抬刀反向宋序过来。
就在这时,宋序突然动了,瞄准机会精准按住老尤持刀手上的合谷穴,猛一用力。
老尤吃痛,短刀瞬间脱手,祁让遂一把攥住店小二的腰带,发力将人往自己身后拽。
此时江谨承双手反剪将老尤按在地上,任凭他如何嘶吼挣扎也再难动弹。
“老实交代吧,你把谁杀了?”
***
“我是雄州人,以前在老家有个皮影戏班子,生意不说有多好,但起码能混口饭吃。”
“我有个徒弟,十二岁的时候就跟着我学唱腔,后来他说想跟我学做皮影,但这是家传手艺,也是我留给儿子唯一的遗产,不能授给外人。”
“我老来得子,小儿从出生起就有些痴傻,估计以后也干不了其他营生,在徒弟软磨硬泡下,我同意他给我儿子帮活儿,但教做皮影的时候我会将他撵出去。”
“不想有一天,我发现他竟然背着我学会了我们家的飞刀刻……”
……
老尤赶紧放下碗接过一看,那薄透的驴皮经过多重工艺后薄如蝉翼,小狐仙被刻画得栩栩如生,手臂、裙摆处都巧妙地安装了细小的竹棍,自然流畅,灵动可爱。
这技术无论是雕刻还是上色,都堪称一绝,反观自己儿子,学了这么多年竟然连最基础的“净皮”都不会。
尤家的皮影制作在雕刻工艺上极为精妙,光用到的刀具就有十几种,雕出来的线条就像绣娘们在锦缎上绣出来的一般,老一辈的管这个叫“飞刀刻”。
为了研究这个刮雕线条,徒弟张福夜夜点灯细磨,终于摸出了些门道来。
张福最初没想这么多,以为师父不愿意授艺是在考验自己,所以才一直想证明给师父看。
原以为师父看到这个定然会感到欣慰,没想到老尤竟然将这个皮影小人儿粗暴地扔到了地上。
这还不够,他甚至上了脚,口中呵斥道:“孽徒!你怎么会这‘飞刀刻’?”
“好啊,好啊,你当真好本事啊,我供你吃供你穿,没想到你竟敢偷学我家绝技!”说着,便从桌上拿起一把戒尺,朝着张福的手臂上打去。
张福措手不及,只觉得右臂上火辣辣的疼,当即跪了下来:“师父,我真的没有偷学,这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
“还敢狡辩!”说着又是一计戒尺,“你研究的?你这是在侮辱我尤家?”
“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因为这事,老尤最终和张福解除了师徒关系。
七年后,一出《魔王收魂》让二人看清了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做师徒,只能是对手。
纵使老尤的唱功和操作再好,但张福手上的皮影一出,胜负就已经落定。
魔王身披黑色斗篷,衣袍上暗纹分明,龙蛇游走,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瞪得圆溜,透着红光,仿佛能震慑天地间一切妖魔鬼怪。
随着幕后之人轻轻拨弄竹棍,魔王开始走动,双手时而抬起大刀,时而紧握成拳。
“一恶人,嗜杀成性,嗜血成命,恶行昭彰,天理不容~”
“二恶人……”
张福在幕后唱着,老尤在幕前看着。
此时心里早已没了内心恩怨情仇,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那皮影太好了……
一下幕,老尤就听到会长跟张福说:“没几个月就是京都赏花会,张老板最好抓紧时间进京将这皮影进献到宫中,要是陛下喜欢,你可就能带着我雄州的‘飞刀刻’名扬天下了。”
名扬天下?
老尤不在乎。
不过若真能如会长所说得到天子赏识,就算是随便赐些金银玉帛也够吃大半辈子了,戴自己百年之后,妻儿亦无忧矣。
再者说,这“飞刀刻”本来就是他们尤家的东西,凭什么要把风头让给外人。
晚上,张福挑了个最贵重的金丝楠木箱子,把《魔王收魂》中所有的角色都收进了箱子里,披上斗篷准备入京。
正要出门时,他见老尤过来找自己叙旧,便放下了箱子。
七年前被老尤欺辱最后落荒而逃,这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
“师父,哦不对,尤老板,现在倒是越发清闲了。”张福嘴角一咧,“当年尤老板说我朽木不可雕,如今我回来了,功成名就,师父会不会觉得当年走了眼,错把璞玉当顽石?”
老尤脸色一沉,当年他确实瞧不上张福,但不是因为他能力不行,相反,张福很聪明,学东西也够快。
只可惜,他不是自己亲儿子。
如今张福回就回了罢,还是这般耀武扬威的姿态,老尤就更不屑了:“神气什么?若非我当初收留你,你早饿死街头了。”
“收留?”张福耸了耸肩膀,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好吧,我承认你以前给过我一口饭吃,但今后就不再是了,待我从京都回来,这‘飞刀刻’就会改姓张,你的戏班能不能在雄州混下去,也全是我说了算,对了,还有你那个白痴儿子,我也……”
“放肆!我是你师父,轮得到你在这里撒野?”老尤被这番话激得怒火中烧,抬手便给了张福一巴掌。
“狗急跳墙有什么用,一样只会窝里横,废物。”张福用舌头顶了顶火辣辣的侧脸,嘲讽道,“时候不早了,师父就等徒儿回来给你带好消息吧,走了。”
老尤顿了顿,从袍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菜刀,老尤眼中戾气暴涨……
张福缓缓转过头,一脸震惊。
血是热的,染透了张福的整件衣袍。
老尤锁好门。
比起他来时,手里多了个金丝楠木箱子。
老尤拉了拉衣领不让冷风灌进去,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唱腔回荡在风里:“三恶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伦不类、瞒心昧己,此乃小人矣,当以诛之~”
“就看我,提刀问乾坤,挥袍斩贼人。”
“杀他个,干干,净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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