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皎皎,如水银泻地。
公廨内,柳司珩与宋序正准备回戏园再找找有没有更进一步的线索。
想让县令开具下狱文书就得有充足的证据。
口供是不指望了,祁让那边一时半会应该也脱不开身。
现在就只能再探现场查找物证。
宋序往铜墨盒里添满墨汁,同笔帘和手记册一起放进箧笥里。
背上箱子对柳司珩说:“走吧。”
柳司珩一点头,正要开门,突然传来衙役急促的呼喊声:
“走水了!走水了!”
开什么玩笑,县廨怎么会走水。
这要是真烧了,上面追究下来可不是小事。
二人连忙推门而出。
街道上已是一片混乱。
人们惊慌失措,四处奔走。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
这火势不小,县廨已经烧了大半,就连紧挨着的几家店铺也遭了殃。
只不过今夜刮的是东南风,才没有往住所这边蔓延。
宋序和柳司珩赶到的时候,见邓伯麟连鞋都还没来得及穿,忙着在院里指挥衙役先疏散人群:“别慌,都别慌!”
“褚县慰,让人盯着别让百姓过来,还有,牢中的囚犯都转移了吗?”
“大人放心,已尽数转移。”
褚县慰也说:“都别乱,快去取水!把附近的水缸、水桶都拿来!”
宋序急切地问道:“邓大人,这火是如何起的?可有人受伤?”
邓伯麟也焦急,连声音都是颤抖的:“也就两刻钟以前吧,那宴不尽真是得了失心疯,竟敢往衙门放火。”
“什么?!火是宴不尽放的?”柳司珩有些惊讶,“那墨九华呢?”
邓伯麟短暂地歇了口气,抬手道:“墨九华没事,已经救出来了。”
“可我那案卷楼该如何是好啊,里面放的可是我凤水县几百年来上万份卷宗,现在一把火全没了……”
邓伯麟站在火场边缘。
跃动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称得他面色更加苍白,额头上满是汗珠,显然也被吓得不轻。
都说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就这样一个事事谨小慎微,生怕丢官的人,或许这辈子也想不到在自己的任期里会出现那么大的篓子。
此刻想死的心都有了。
凤水县历史悠久,这案卷楼还是上上任县令自掏腰包重修的。
将面积扩大了些。
说是前朝卷宗也不可遗弃,应当好生保存起来时刻鞭策自己。
所以这栋楼也最高。
宴不尽站在楼上,眼下一片火海,伴随着各种呼喊声和尖叫声,他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须臾。
宴不尽双手翘起兰花指放在胸口,含蓄垂目,缓缓转了一个圈,唱道:“世间公道何在?只留孤影对月寒~~”
“镜中鬼,镜中鬼,冤屈难伸心已碎。”
“泪洒黄泉无人问,只盼天理昭昭归。”
几人被戏声吸引过去。
“他唱的是哪一折?”柳司珩问。
褚县慰仔细听后回答道:“第三折。”
“讲的是十三娘虽没能喝成仙药转世,但神仙被她的决心感动,便给她重塑肉身回了凡间,让她得以在公堂与恶人对峙。”
宴不尽在唱戏时果然不结巴了。
“你可还记得,那夜风高月黑,你趁我夫君文四郎外出闯入。”
“至我家中,欲行不轨!”十三娘怒目圆睁,唱腔也逐渐激动起来。
“我拼死抵抗,你却将我残忍杀害,还把罪名嫁祸于我夫孔四郎,致使我夫妇二人含冤而死!”
“你你你,你这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目无王法、天理不容滴无耻~~小~人!”
仓——
原剧幕中,小锣声响。
十三娘变成一缕黑烟欲让恶人伏法。
宴不尽戏中动作还没做完,突然,他张大了嘴,似一副惊恐状,“有、有鬼……”
说完,他张开双臂,投进了那无尽的火海之中。
火光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影,只留下那最后一曲的余音在空气中回荡。
邓伯麟默默擦了把眼泪,轻声叹息道:“哎,哭腔,哭腔,枯冢鬼啸风酸……”
没想到他这会儿还有闲情雅致点评人家的戏,当真是戏迷。
火势一直到黎明时分才逐渐被控制。
晨旭穿透云层,照亮了疲惫不堪的面孔,大火终于被彻底扑灭。
火灭后,县衙已是一片废墟。
焦黑的梁柱斜斜地指向天空,孩子们紧紧依偎在父母身边,老人们则是默默地摇头。
那几家被烧店铺的老板还在废墟中细细搜寻,希望还能找到一些幸存之物。
邓伯麟蓬头垢面地站在废墟旁,望着曾经庄严的县衙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
暗哑着气声说:“褚县慰,看看公廨还有多少银钱,先拿去给那几位老板做补贴。”
“对了……让他们把我的马牵来,本官亲自去向府尹大人请辞。”
反正他这个县令位置,左右是保不住了,还不如让自己离开得体面些。
“大人,这无妄之灾也不愿意发生,您又何必如此消极呢。”褚县慰叹了口气,连忙上前给邓伯麟披上官袍。
紧接着转头朝宋序和柳司珩使眼色:“二位说是吧?”
柳司珩近前劝道:“邓大人,既然灾祸已经发生了,您若此时辞官,这个摊子该交与谁?”
宋序也随即附和:“说的是,就算朝廷立刻派新县令过来,公文层层下达至少也得花费十天半个月,还不算新县令耽误的脚程,看看门外的百姓,他们可等得?”
宋序虽然看不上邓伯麟这个鼠官,但不得不说,他从官半辈子,青天大老爷谈不上,廉洁和踏实却是被百姓看在眼里的。
也希望经此一事,能让他明白真正的为官之道,莫再搞那些小心思。
柳司珩说:“大人若还是不放心,在下和宋少爷可以特察司的名义替大人上书澄清,说明走水原由,毕竟此事……我二人也有责任。”
“对对对,宴不尽是我们抓回来的,却没有看好,才让他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宋序抱拳深深行了一礼:“所以请大人立刻派人追回裘鸢鸢尸体,此案一连死了三人,绝不可,以意外草草了之。”
***
“驾——”
“驾——”
两匹马穿过街巷,房屋和商铺在飞奔的瞬间变得模糊,仿佛是一幅快速倒退的画卷。
道上的尘埃被扬起,形成一条长长的尾巴,如同彗星划过,留下一道亮堂的痕迹。
不等卖花郎来得及做出反应,帽沿下插着的牡丹就被马儿带来的疾风掠走了,少年骂了一句:“跑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哎呀!”
话还没说完,紧接着又追来一队官兵,将少年撞得在原地转了两圈,腰间的竹篓都掉了。
领头的官差边追边扯着嗓子喊:“京都城内不许驾马疾行,你们给我站住!”
百姓们也疑惑了,究竟是何人这么大胆,竟敢在天子脚下犯事。
江谨承回首看了一眼,已将那队巡街人马甩到了九霄云外,便对祁让说:“喂,你说找要帮手,怎么找到都城来了,你在城中有熟人?”
“没有,但想试一试,驾!”
祁让一挥马鞭,便与江谨承拉开了距离。
“你别跑这么快啊,祁让!”
“驾——”
……
下午从赌坊出来后,二人其实已经去过屏岚华苑了,但掌事一看祁让手里的铃铛,立刻就把二人轰了出来。
没办法,江谨承只能守在不远处随即拦下一个海台子打听情况。
女子看了铃铛上的字后,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满脸惊恐:“翠兰姐……翠兰姐已经死了。”
江谨承收了剑,单膝蹲下问:“什么时候死的?”
女子略做思考之后说:“去年,对,是去年,大概也是这段时间。”
“她死前还跟我说‘今年总算有钱给孩子包鲜肉粽子了’。”
“我记得特别清楚,就在端午前几天。”
这么巧,竟然跟刘愿死在同一时间。
祁让从怀里拿出了份名单,全是那些铃铛主人的花名,让女子辨认。
可女子不识字,祁让便一个一个念给她听,得到的答案基本都是:
死了,就在去年端午前后。
一年里发生了近二十起命案,作为这个华苑的主人,太子殿下居然丝毫不知情?
也怪他,这些年一门心思都扑在了与老二的争斗上,没能多顾及顾及宫外,一股脑的全交予了门客打理。
若当时能多出来走动,说不定这案子也不至于殃及那么多无辜之人。
祁让本来就不太看得上下面那些门客,这宅子原先交给了谁打理他是想不起来了,不过现在能确定的是,这里边儿规模不小,且还都是自己的门下。
若将此事传到了老二耳朵里,还不知他又会到父皇那儿胡说八道些什么,故而绝不可节外生枝。
思考再三,还是得用自己的亲信。
所以祁让才又回到都城。
想去卫率府调兵。
***
马匹停在卫率府前,二人翻身下马。
江谨承抬头望着门楣上悬挂的巨大的匾额,上有金漆书写着的“卫率府”三个大字,“卫……卫率(shuai)府?”
祁让:“那个字念率(lv)。”
“哦,卫率府,干什么的?”
“太子的卫率是主要负责东宫的兵仗和护卫事宜,分为左右卫率,隶属太子詹事。”
江谨承看着祁让严肃认真的侧脸,一直在出神。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听不懂。
“你说找人帮忙,就是找东宫卫率啊,咱有那个权限吗?”
“我没有,但太子有。”
“咋的你太子啊?”江谨承一副玩笑口吻,怕是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祁让倒是庆幸,这夯货简直天真得令人发指。
江谨承笑着拍了拍祁让的肩,“哥,弟弟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你知道伪装最讲究什么吗?”
“什么?”
“当然是像啊,气质是关键。”江谨承挺直腰杆,装模作样地背起手。
清清嗓子说道:“你吧,好看是好看,但不贵气,与其说你是太子,为什么不说我是呢。”
祁让笑点那么高的一个人,这回是真没忍住,用拳头掩住嘴尽力在憋笑。
“是吗,但我怎么觉得,做太子至少得会识文断字吧。”
“这你就不懂了,听说司空静文在宫里不受待见,皇帝一度想废长立幼,若不是他不好好念书识字,皇帝为什么不喜欢他?”
祁让的笑容瞬间凝在了脸上,背在身后的手不动声色地握了下拳。
这要是旁人敢在他面前说这话,十个脑袋都不够他砍的。
可换成江谨承,脑子就自动飘过四个字——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罢了。
祁让正色道:“太子你就别想了,另有别的任务交给你。”
“什么任务?”
“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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