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欲晓,天边泛起鱼肚白,一抹淡淡的霞光渐渐驱散了长夜的黑暗。
栾怀身着道袍,脚踏云纹布鞋,头戴道冠,立于高台之上,背对着身后众人。
青词宴的主要目的不在吃喝,而在祭神,尽管每张桌上都摆了许多珍馐,但在祭祀结束前,信徒是不可以动筷的。
得等真人做完法、送了神才可食用。
因为玄同教每年都会去往不同的地方设宴,吃食自然也会随着不同地方的口味习惯而做出调整。
故而青词宴的这个“宴”字,才会比宴席本身的祭神活动流传得还要红火。
话又说回来,今年的客人倒是比往年任何一批都要虔诚。
想必是大家都已经彻底相信了神火之事,生怕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
都坐在桌前闭目祈祷,哪还顾得了吃喝。
香炉中的青烟袅袅升起,随着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栾怀缓缓抬起双手,掌心朝天,口中念念有词,开始吟诵祭文。
“皇皇上天,千千载土。”
“承九天之恩泽,既安且吉。”
“今逢吉日,吾等以诚心奉之,恭请众神降临,受我等虔诚拜祭。”
栾怀双手做诀,置于胸前,微微低头,随后,他步履沉稳地走向祭桌,拿起一炷香,点燃后插入香炉之中。
白烟在其手中缭绕,酒水被洒出,于空中划出一道透亮的弧线。
下面信徒也跟着他的动作,同样做出手诀,向着太阳深深一拜,口中轻念:“愿日神庇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
“一个杀人凶手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也不知老天爷听到之后会是什么反应,大抵也被气笑了罢。”
声音从楼梯那边传来。
信徒们皆被其吸引。
只见宋序双手环胸第一个从楼梯上走下来,其余三人跟在后头。
宋序说完,眉目肃然,语气中隐有严厉,现场变得落针可闻,除了几个窃窃私语的混子,其他人基本上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杀人凶手?难道是说栾道长?”
“怎么可能,栾道长可是玄阴真人的大徒弟。”
“可真人死于神火,有罪孽在身啊。”
“对对对,要是不做亏心事,怎会遭此劫难。”旁边的人也纷纷附和。
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江谨承听不下去了:“哪有什么神火,从头到尾都是有人在装神弄鬼罢了。”
李万发原本也在祷告的队伍中,一听这话,头上的青筋跳了一下,他赶紧扶正了头上的帽子,挺起胸,大摇大摆地从人群中走出来,而后默默退至了四人旁边。
心想这种时候可不能胡乱站队,很容易落人口舌的。
此时无声胜有声。
李万发的坐阵,让下面议论的声音稍大了些,人们的心态也从小心翼翼变成了忘乎所以。
见事情有变,栾怀顿生警惕,扬声道:“别听他胡说八道,这些人就是想扰乱祭祀,居心何在,已不辩自明了吧!”
宋序伸出手指指着他:“你才胡说八道,你全家都胡说八道!”
柳司珩用折扇拦了一下示意宋序无需动怒,从容不迫走到最前面,用扇柄慢慢敲了敲桌角。
“栾道长,还是辩一辩吧,毕竟神鬼之说终不得实,敬畏是好的,可若是利用别人的敬畏心理干目无王法之事,恐怕上天也不会答应吧。”
栾怀捏了捏拳头,心虚道:“贫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本官怎么也糊涂了。”李万发皱起眉,“为什么你们就一口咬定是栾道长?”
柳司珩俯首行礼:“回禀大人,杜戎期和玄阴的尸体,我们已经连夜找到了。”
“什么?在哪儿找到的?快、快带上来。”
……
不一会儿。
笑忘书、韩卢还有几个衙役抬着两具尸体从后门进来。
两具尸体都用黑布盖着。
李万发拔出腰间的佩剑,轻轻将黑布挑起一角,看清里面的殿下后眼眶瞬间睁到最大,两颗眼珠子都像是马上要从中崩出来一般。
“这……这……”他下嘴唇颤了颤,掏出帕子转身捂住鼻子干呕起来。
就连站在旁边的衙役,脸色也都不好看,尽量别开眼睛不去看尸体。
好歹是一县县令,李万发见过的死人不少,但鲜少有能让他如此失态的。
他好不容易缓了过来,将那把碰过黑布的剑都直接扔了,走到四人身边问:“这是怎么死的,怎么……会是这种形状?”
***
屋内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腐臭。
两具尸体横陈于地,皆已腐烂多日。
其中一具,面容早已模糊。
眼眶深陷,似两个无底黑洞。
黑发黏腻地贴在头皮,嘴巴里还有黑血流出,已经凝固在了皮肤上,散发出阵阵恶臭。
另一具腹部膨胀如鼓,皮肤泛着青黑,隐隐间可见蛆虫在其身上蠕动,不时有脓液从伤口处渗出,滴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两具尸体都有一个相同点,那就是腰部被人为弄断后像折纸一样把头尾折叠起来。
膝盖落在两耳旁边,白花花的肋骨穿过皮肉暴露在空气里,亦是惨不忍睹。
宋序上前解释说:“尸体是我们在丹炉里发现的。”
他指了指栾怀,“这人想学玄阴用活人炼丹以此来毁尸灭迹,可他根本不知道玄阴每次炼丹前都往炉中加入了化骨水,这才能在短时间内将人烧成死灰且不散发任何气味。”
“栾怀在发现烧尸气味十分明显后又很快把火灭了,故而两具尸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灼伤,却又不太明显。”
“什么,活人炼丹,那我们之前吃的是!”
几个买过丹药的教徒强忍着胃中翻涌,却终是没忍住,弯腰呕吐起来。
那污秽之物喷涌而出,落在地上,与尸身散发的恶臭混作一团,愈发刺鼻。
祁让:“放心,玄阴没那么大方,散发出去的都是普通丹药,但花重金买来的可就不一定了。”
几人抹了抹嘴,脸色煞白,就算没吃都能给自己膈应坏了,玄阴这惨状,啧啧啧,怕是后半辈子做梦都能梦见。
李万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反而是旁边的衙役问了一嘴:“几位大人,那你们又如何能确定是栾怀将尸体藏到炉中的?”
江谨承说:“因为昨晚栾怀自己承认过他偷偷外出过,我们调查了他出去的时间,基本能与玄阴逃走的时间重合。”
“对,还有这个。”
说着,宋序拿出一根发簪。
是陶春留在现场的那根。
“我们原以为这是陶春的簪子,可昨天教中有人告知说这是玄同教的簪子。”
为了省钱,玄同教每年都会从同一根木头上取料做簪,一人一支,虽形状各异,但教内的人一眼就能看出。
然而偏偏这个时候,只有栾怀的头上没有发簪。
玄同教的穿着打扮十分讲究且规整,比如护法都是穿红衣,徒弟穿蓝衣,小童穿白衣,且都要求束发。
宋序继续说:“这也让我很好奇啊,栾道长的私人物品,为何会出现在陶春娘子的身上。”
“让我猜猜,四年前,杜戎期结识了玄阴,从此浑浑噩噩一发不可收拾,最后连儿子也没了,陶春心中有怨,却还是每一年都陪他来参加青词宴。”
“其实,是因为你吧?”
栾怀这时却没了要再辩驳下去的意思,他淡然一笑,俯瞰着台下的一片喧哗。
轻声道:“魂契情融,海润鱼欢。”
“我跟她的感情,你们这些凡人又怎么能明白。”
江谨承白眼都快翻上天了:“果然灯台不自照,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奸情说得那么高尚,长见识了哈。”
李万发:“怎么被你们越说越乱了。”
“其实一点也不乱。”柳司珩冷眼看着栾怀,“只用搞清楚三名死者与这位栾道长间的关系,整件案子也就能明了了。”
“其实栾怀和陶春早就暗生情愫,所以每年陶春都会跟着杜戎期去参加青词宴,今年亦是如此。”
祁让:“喂马老伯也并没有听错,当时房中就是三个人,栾怀杀了陶春之后落荒而逃,笑忘书正好进来,制造了纸人神火想为下一步杀玄阴做准备。”
柳司珩点点头:“嗯,不过让笑忘书没想到的是,栾怀抢先一步对玄阴动了手,并且模仿他制造了第二次纸人神火。”
李万发惊讶地看着栾怀,“玄阴真的是你杀的?他不是你师父吗?”
栾怀对此不屑,思虑几瞬后,直言道:“他是我师父,可那又怎么样,眼看事情败露了他就想一个人逃跑?哪有这种好事。”
“其实我完全可以在外面就解决掉他,可没办法,老东西信徒太多,我若想要得到玄同教,就必须得有个顺理成章的理由。”
原来如此。
李万发心想。
所以三次神火分别是三个人制造的。
笑忘书为了告诉官府杜戎期的身份,所以留下了那枚官印。
而栾怀为了模仿笑忘书的手法,也在现场留下了木棍腿。
可是……
为何陶春留下的,却是栾怀的发簪?
还有丹炉中就发现两具尸体,陶春的尸体在哪?
李万发严声质问:“陶春为什么自杀?她的尸体又在何处?”
“尸体?”栾怀突然愣了愣,表情有些复杂,像是没听懂对方的话。
“不见了?”这话不像是在问李万发,更像是在问他自己。
栾怀原本微眯的双眼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撑开,写满了难以置信,却也只是一瞬。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眼中的惊愕之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平静,而后变成苦笑。
“万相玄同,浴火重生,哎……”栾怀不知是明白了什么,深深叹了口气。
他转身端起祭台上的油灯,泪水在眼底悄然凝聚,又心向往之,“她说过的,会跟我一同前往长乐,从此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灯芯在快速抖动下颤了颤,烛火摇曳,如晨光乍起,照亮了一方天地。
柳司珩瞬间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两步上前,想去抢夺栾怀手里的灯盏。
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油灯在栾怀的脚下被打碎,火苗爬上衣摆,很快就吞噬了他。
看客们都有些恍惚,不明白栾怀为什么要**,更不知道这次烧的到底是纸人还是栾怀。
李万发很清楚,这个案子至今还有很多疑点。
栾怀为什么要杀陶春?
陶春的尸体在哪?
他为何会突然想不开?
栾怀绝对不能死。
可眼下,李万发也无能为力。
火光愈烧愈猛,所有人都往后一退再退。
直到眸中的亮光渐渐暗沉下来。
栾怀也终于如愿。
“浴火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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