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梦宁交流过乞巧节当日事后,莫星言赶忙厚着脸皮再去找孟诜——五日之前,孟诜曾经留话称:待梦宁醒后需要叫他再来复针。
这一次孟诜少有的没有再对莫星言冷嘲热讽,只是嘟哝了她几句“多事”后就来到鳌龙楼。
孟诜首次见到了醒着的梦宁,他的眼睛对上了对方在面具下的那双眸子,深黑透蓝,幽暗的让孟诜身上发冷。
名医行针通常涉及到家传针法的秘密,这间斗室中的其他人也知趣离开,只留下孟诜与梦宁两人。孟诜的十三针下手利落并不繁琐,很快就札遍了稳固内腑所需的穴位——
路小飞已经不在屋内,梦宁实在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她深深的喘了口气以平息剧痛,然后说道:
“孟神医——您扎在神阙穴上的针,偏了——”梦宁的声音轻轻的,身体尚还纹丝不动。
孟诜手一顿,停了下来。
他原本那一脸的骄横突然僵住了。
“您入针的位置没有偏,而进入我身体里却斜了半分——常人定是没有查觉,但我十几年来每天金针都在经穴中跑,自然是敏感一些。”
孟诜看着她的面具,似是在想象面具之后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孟神医,谢谢您——”梦宁继续说道:
“您医者仁心,即没有杀了我,也没有把您对我身份的猜测告诉别人;甚至都没有在我伤最重的时候下针,以免我直接死掉——而只是想要消除掉我一段时间的记忆……孟氏家传的“孟婆针法”,我猜,您大概是受了一些胁迫吧?”
梦宁淡淡的说。
孟诜收了手,面色阴翳:
“你到底是谁?”
“除了胁迫您的那些人自己——天下大概最了解他们的人。”
“二十出头的大宗师以上,江湖上少之又少,再是女子——你的身份,并不难猜。”
梦宁的手,轻轻的放在孟诜的胖手上。
孟诜感觉到一只女人温暖、修长的手。触感轻柔,并没有用兵器的人那种常见的薄茧。
他注意到,这是梦宁的右手。
“孟神医是大夫,无需顾虑那授受不亲的俗礼,但观无妨。”
孟诜伸出两只胖手,将梦宁的那只手环在中间,仔细端详。
“那夜发生的事情,您可以将我这段时间的记忆抹去,我不会怨您。但如果——”
梦宁停下来,回忆了一下这段时间的记忆有没有必须要留恋的地方?
有路小飞拦在她面前坚毅的身形,还有她躺在路小飞怀里柔软的触感——除此以外只有疼痛,但全都放在一起,她一点也不反感。
“如果孟神医愿意为我保住这段记忆——我亦保证,将来一定会尽我所能,去解决那些胁迫您的事,和人——”
孟诜眯起眼睛,他端详的那一只手,五指在烛光中透出隐约的五彩之色,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他重新瞪起眼吹起胡子:
“你这女娃要早生好起来,别让我老头等的太久——”
梦宁望了孟诜一会儿,问道:
“孟神医,晚辈有一个不情之请——如果真被施以了这种失忆的孟婆针法,有没有恢复的办法?”
“没有——失忆是不可逆的,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如果有一些特殊媒介的触发,有可能会恢复一些——”孟诜思索后答道。
一丝淡淡的失望略过梦宁的心里:“既然如此——那多谢神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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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诜的家传,除了伤科圣法十三针,还有一种可以使人丧失记忆的神奇针法:
“孟婆针法”。
梦宁曾经被施过“孟婆针法”,施针者是孟诜的弟弟,当时的太医孟虏。
那是在她六岁,加入“五圣兽”之后一年的时候。她知道针法的名字,知道施针的过程,也知道自己五岁之前的记忆都因此不见了——因为,施针的人不想她忘记那段时间已经学会的那些武功,为她保留了进入圣堂之后的一年记忆。
自然,也包括施针整个过程的记忆。
被施针的原因据说很简单,因为一个孩子会想家,而她的人是皇家的,命是皇家的,记忆也只能是皇家与圣堂的。想家这样的事情,大逆不道。
这些针刺下去之后,她就没有家了,也没有了亲人。
没有了儿时的记忆,她的人生,从五岁时记事,从一身是血的踏过对手的尸体步入圣堂开始。
她人生中的第一次抬头,是看到那个威严的帝王,传说中的“天可汗”,作出僵硬的慈爱表情,看着他们这五个遴选出来的儿童,说道:
“从此以后,你们便是我帝王家的人。”
她什么都不能有:她喜欢的动物,会被立刻杀死;她喜欢的器物,会被立刻破坏。回忆的权利,眷恋的权利,乃至童年、父母——
她唯一能有的,只是对皇家的忠诚。
接下来,她在教习的闲聊中被告知,自己如何通过了圣堂遴选——她像个修罗一样杀死了所有对手,在整个过程中,欺骗的演技、残忍的手法,无所不用其极,俨然是一个天生的恶人。
关于自己的故事,她只有相信。
然而随着她在圣堂之变后南下,不得不过度的使用神识来激发金针渡脉疗伤,这些被封存的记忆开始反复折磨着她。她的梦里时而是稻花清香的农田,时而是烈火焚身的荒野,时而是那个叫“小舞”的女孩子,支离破碎。若不是她实在无心也无力再顾及,知道自己是谁,找到自己的父母,从来都是梦宁无法回避的心事。
她曾经认为自己拥有过的,只有武功与虚无缥缈的事业,如今证明也已万事成空——
只是与孟诜简短的对话,已经让梦宁累的微困——孟诜起针后,又向门口的几人交代了几句。等众人重新回到那间斗室时——
她们惊讶的发现,床上的梦宁已经不见了。
只有路小飞从窗户看下去,注意到不见的同时还有那头狼狈的蹇驴……一阵寒意从她的心头袭来。她知道,在乞巧节的当夜,梦宁一定听到了自己不希望让她听到的东西。
梦宁只是骑在驴背上都觉得浑身发抖,剧烈的疼痛让她难受的想要呕吐。但是时间紧迫她来不及等待,而路小飞这些天来几乎对她寸步不离又让她难寻机会。
她只是下楼的过程稍微走的快一些,咸腥的味道就一直在她喉咙中郁结着。她如今只是一个刚刚从鬼门关中被拉出来的将死之人,却不得不孤身一人再去做一件极度危险的事……
她咬紧嘴唇让自己不要在路上就晕过去,只能靠努力的喘息来保持头脑中间断式的清醒。
梦宁的目的地,在钱塘湖边,葛岭上的一个破旧的道观里。
道观已经废弃多年,蛛网布满了每一个檐角。灰尘遍布,所有角落都透着烂透了的气味。只有院落里一个孤零零的水缸,缸底不足一寸的蓄水显示这里尚有人迹。
一个黑衣女人斜靠在破旧的床榻上,她腰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还在隐隐的渗出血来。锁骨的位置也贴满了药膏。她自幼便是师长眼中的剑术天才,风光半生,何曾遇到过如此狼狈的时候。
原本认为最棘手的水风沙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麻烦,而仅仅是为了杀一个不会武功的面具人,却引来了一个不要命的俳优——不仅受了重伤,那个俳优还自称自己是暗王的义女十九,导致任务未能完美收尾。
这个“义女十九”,她也信也不信,某种程度上更是顺水推舟,以免再打下去,让身体与武功境界遭受不可弥补的损失;而她同去的那两个黑衣人,都是即不会说话也不会告密的活死人——乞巧节后,她只是草草汇报了关于那个漏网之鱼的面具人的信息,至于“义女十九”,她暂时隐瞒了下来。
那些人的手段她再清楚不过,在她伤势愈合有一战之力之前,她不想惹麻烦,更不想冒险。
此时房门被重重撞开——黑衣女人立刻一跃而起,然而她看到撞开门的人比她更狼狈的摔倒在地上,一时竟然站不起来,只能靠着一个桌角艰难的喘气。
两个人面面相对,仅在五天之前就曾经这样见过。她以为自己已经杀了对方,但又因为对方惹了一身麻烦。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个人刚刚从气息奄奄中走出来就会来找自己——
梦宁的嘴角居然还弯了弯,让她看起来仿佛在笑,她的声音又小又微弱:
“李掌门——你下手好重。”
黑衣女人正是黄山派掌门李晏清,她即便身上有伤,击杀眼前的人也是举手之劳——如此就可以完成“别人”交给她的任务。前几天这个面具人一直待在鳌龙楼,身边除了莫星言还有武谷主,暗杀几乎不可能。而这人究竟有多大的胆子,居然孤身一人前来找她。此时这人那副脆弱的样子,一根手指似乎就能杀她……
她是谁?
她如何认出自己?
她如何找到这里?
她来做什么?
这些疑点缠绕着李晏清,让李晏清许久都未曾出手。
“李掌门……我知道您父亲……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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