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天前,姚婋就想到了曾经给予她帮扶的妫寻觅老师。
其实她很想联系妫寻觅老师。
她看着妫寻觅老师给她写的“致家长的一封信”,陷入了沉默。
但是她并不知道妫寻觅老师的联系方式,毕竟在当时,住在深山的屋子里头没有电话,知道也没用。
亢金龙刚从厨房里端了一杯果汁,她倚在门框边上,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在姚婋注意到自己时,才将果汁递给她:“可以跟你老师联系一下,让她不要担心。”
姚婋接过果汁,她觉得这很稀罕,总是不舍得一口气闷了,每次都是端在嘴边,细细小小地抿一口,在自己嘴里咂摸咂摸,很舍不得喝完。
每次喝掉都要费老大劲了,亢金龙每次让她随便喝,喝完了还有,不要这么舍不得,她也不听,就爱咂摸咂摸喝。
“可是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亢金龙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张折叠的白纸,单手递给她:“我都帮你查好了。”
姚婋打开纸条一看,雀跃不已,“这是……”她低头看着纸条上的数字,又迅速抬头看向亢金龙:“是妫老师的电话!”
她再也按耐不住兴奋,捏着白纸就跑到客厅去拨固定电话了。
但是刚拿起听筒,她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怅然若失地垂下睫毛,又将听筒放回去了。
“怎么了?为什么不打呢?”亢金龙双手抱肘,仍然倚靠在房间的门框边上。
“……唉,算了吧,你说说,如果姚家人知道我给我老师打了电话,还不得把老师给烦死,最好还是少跟老师牵扯关系吧。”
亢金龙也没再劝。
过了几天,是一天早上,亢金龙又找到姚婋。
“我找了位老师带你参观一下当地的高中,你可以去看看。”
“那你呢?”
“我下午有点事去不了,我的姥姥八十大寿,上次跟你说过,你不是不想去吗,就让她陪你去吧,那里是她的母校。”
姚婋想起来了,之前亢金龙说她姥姥过生日,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参加,姚婋一想到那个宴会肯定会有很多、很多人,就摇了摇头。
说到底,对于这类人多的地方她还是有些胆怯,姚婋不敢去,而且总觉得华丽的地方与自己不相符合,她还需要点时间。
当姚婋见到房门口留着一头三七分碎盖、穿着熟悉的黑色运动鞋、以及几乎常年不换的黑色系T恤、长裤时——她惊讶到完全愣在了原地。
“姚……哦不,应当叫你姚婋,对吗?”妫寻觅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眼睛亮晶晶的,永远充满了活力。
“妫老师,你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姚婋简直是不敢置信地双手摸着脑袋,瞪大的眼睛轻轻颤抖着挪向亢金龙。
简直是有一种打碎了时间壁的感觉,本来不像是大山里的人出现在了大山,而如今这个常年扎根大山里的老师忽然又出现在了城市里。
“海城本来就是我的老家。”
姚婋一直是她最放心不下的学生。
“那,老师知道现在村子里怎么样了吗?”
“我们边走边讲。”
于是姚婋与妫寻觅去往了地铁站,姚婋第一次见到地铁,本以为会花费很多钱,但没想到只需要一角钱就能乘坐了。
地铁站里挤满了人,褐色大理石地板,台柱同样镶嵌着白色的大理石,上下都有扶手电梯,地铁自动运行、自动保护、自动监控。
头顶是圆环灯,地铁旁边的柱子与立交桥的桥柱是相通的,柱为椭圆,正所谓下为地铁,上为马路。
姚婋都能想象到那样的场景了,飞驰在她头顶的汽车碾在这块厚重的土地之上。
被挖空的地底,被填满的地表,支撑着她们沿着规定的轨道单向穿梭。
地铁旁侧是不断变化的广告LED银幕,上面写着庆祝海城地铁建成。
“真不错啊,没想到这么久没回来,地铁都已经开放了。”妫寻觅脸上始终洋溢着笑,她带着姚婋坐在了绿色的连排长椅上。
“老师,村里到底怎么样了?”无论如何,她都有些担心,她们两个就这样放了一把火跑了出来,不顾一切地逃离了大山,那么大山现在是什么样的?村里又是什么样的?
“没什么变化,你爸爸来找过我,我才知道你已经不在村子里了,听说你是跟亢女士一起离开了大山,姚婋,你真了不起,不愧是我的学生。”
妫寻觅本以为姚婋会像大多数无法读书的女孩一样选择早早结殙作为男人的供养者,以此荒废一生。
她本想在等到姚婋答复后亲自前往她的家里进行拜访,却未曾料到自己率先接到姚婋已然逃离大山的消息。
姚婋松了口气,看来不论哪里缺少了谁,都是仍然会继续运转的。
只要还有人在维持体系,链条还嵌合齿轮,那么即使是掉了一次链条也没有什么。
人就是润滑油,即使弄得满手都是黑油,手指时不时被边缘卡出红痕,也仍然会把掉了的链条拼回齿轮。
“我们第一站要去哪里?”姚婋不再去想大山里的任何事,她是飞出大山的大雁,注定不会再与其有任何接触,她终生不想再回到那个鬼地方——除非回去是为了彻底踏平愚昧。
“第一站是海城女子高中,因为马上就要到了,那里也是我的母校,我带你去参观一下,下一站再去海城重点高中。”
听到熟悉的名字,姚婋竖起了耳朵:“女高和重高比一下,哪个更好?”
“如果要客观比较两个学校,肯定要从地理位置、教学设施、师资力量……”
“好好好,老师,咱们不听这些官话,就说考大学,哪个更强?”
“你让我说,那我肯定要说是自己的母校更强。”
“那为什么它叫重高?不应该女高才叫重高吗,那所应该叫女男混合学校。”
妫寻觅:“没错,说得太好了,我们女高的学生都是这么想的,我们本来就是重点高中,只是因为没有男学生,于是叫女子高中,怎么不让混高叫女男混校。”
“虽然没有男学生,但是有男老师啊。”姚婋回想起前几日与妊嫖遇见的男老师张昱闻,她很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不过我是不会因为女高只有女性就去上女高的,如果重高更好的话我肯定去重高,别的我或许没有自信,但是在读书上,我相信我自己,绝对会把那些所谓有后劲的男同学一个又一个地踹下去,让牠们继续去说自己有后劲,乌龟和兔子赛跑,只要我不停下来,牠们永远跑不过我。”
“海城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此处了,因为学生大部分都来自于优渥的家庭,所以这里并不是只比拼成绩的地方,等你入学了应该会有所体会。”
“那又如何,起码我要在成绩上一骑绝尘。”
别的地方姚婋从来没有这等口气,但是这么多年的正面反馈里,她也只在学习上持有一种很狂傲的态度。
“对了,你的同桌倪全光有向我打听你的消息,她很担心你。”
一听到倪全光这个名字,姚婋就很不屑地嗤了一声:“老师你提她干嘛?她不是说跟我绝交了吗?”
“她让我转告你,她会在海城最好的大学与你相遇,让你别泯然众人,如果你去结殙了她会笑你一辈子。”
妫寻觅倒也实诚,居然一五一十地把原话都给重述了一遍,毫无修饰。
姚婋听见这句话心里立马就不好受了,又想起她那张烦人的脸。
每次笑起来的时候都有种挑衅的感觉。
那双眼睛也好像很看不起人,总是高高在上。
于是那股子竞争的感觉又被激发了起来:“她真讨厌!”
其实姚婋也不记得自己跟倪全光因为什么吵架了。
她们两个人就是这样天天吵架的,过一会儿又会和好。
或许是姚婋看见倪全光能去读书心里不畅快,跟她聊天时发了脾气,伤害了对方的自尊吧,但反正姚婋就是烦她。
而且什么叫别泯然众人,去结殙了笑自己一辈子?就开始预设自己过得不好了,这个倪全光!就是比自己有个好母父而已,就这么张狂!
算了,算了,别生气,反正以后肯定见不到这个傻子了,她现在就在海城,她可是还在轸水的县中呢。
一想到这里,姚婋心情好多了,她颇为得意,有种总算踩了倪全光一脚的感觉。
说到这里,每次能让她破防的也只有倪全光,因为倪全光总是会抢她的笔记本和文具,哦,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抢。
而是得第一名的就有奖励文具,她很需要这些文具。
但是有时候倪全光考得比她高,她只差一分时,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文具与自己失之交臂。
哪怕第二天倪全光把文具放在她桌肚里,她也看都不看就扔回隔壁,本来她是一个拼了命也要抓住机会的人,可是这个机会她就是不想要,这个脸就是莫名挂不住。
没办法,面对倪全光她真的没办法平静,就是一肚子火气,从小到大,这十六年来她最烦的就是她,就连姚家人都没让她这么抓狂。
最烦的是姚建任和姚光祖,每次都喜欢拿倪全光跟她比较,让她不胜厌烦,甚至真的想把说这些话的小男人全部打一顿。
地铁忽然出洞了,运行到了地面之上,旁边的月台像极了火车站,对面是女夷小区,该站口专门为服务此处的居民而建造。
“我们马上就要下车了。”
话音刚落,地铁提示音就响起来了,她们在女夷站台下了车。
女高的大门很狭隘,姚婋对它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很平凡的一块深红底色牌匾,上面用楷体写着:海城女子中学。
入校时,妫寻觅带她做了登记,她们被放行了。
刚进入校园,姚婋就看见有两个学生在草坪上打滚,边滚边笑,滚累了就往地上躺成“大”字形,看着蔚蓝的天空,深绿色的树叶,闭上眼睛就这么睡着了。
正好是下课时间,不少学生飞速跑着去了食堂,还有一部分踱步走出校门。
没有人注意到在草坪上睡觉的学生,哪怕她们就在自己的脚边,也只是见怪不怪地扫了一眼,不再注意,也并没有进行大惊小怪的讨论或是窃窃私语。
其中不乏有成群结队的,却也有独自一人的,数量均等。
“初三应该是放学了,高三还在上课,其它的年级还在放暑假。”
姚婋大惊:“啊?在村里从没听说过暑假也要上学的。”
“你们每天上学都要翻山越岭,读书对于你们而言太奢侈了,大部分老师如果有空就只会给成绩好的开开小灶,毕竟能考上县高中的也就那么几个,五根手指都数得过来,你如果当时去上县高中了,到了高三肯定也是会加课的。”
姚婋她们随便逛了逛,因为正好是下课时间,高三的教室里沸腾如水,她还未进门槛,就能听见口齿清晰的辩论声。
站在门口才发现,原来是学生们正在天南海北地进行争论,有的面红耳赤,有的自信飞扬,有的淡定冷静,主要内容不乏于围绕着当下的社会问题、热点新闻、国际形势展开讨论。
话题跳跃极快,不一会就从政治吵到了生物,姚婋大开眼界。
她恍然之间想到了自己那一直死气沉沉的初三四班,不论是上课还是下课,大家都跟死了一样趴在座位上埋头睡觉。
男性永远比女性多,尤其体育课排队成一行又一行时,女性站在后面总是缺了好多个位置,十分明显。
大家连举个手说话都小心翼翼,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被打成“爱出风头”“巴结老师”“好学生”的标签。
但是妫寻觅却对此很是熟悉,中途甚至还插了几句嘴。
大家吵到兴头上也没问妫寻觅是谁,姚婋在这种氛围里也忍不住鼓起勇气多说了几句,居然被大家一致赞成。
她头一回被这么多人赞成,一时间有点尴尬,第一反应就是觉得自己好像配不上这么多称赞。
但是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心态上的问题。
这里的学生好像很擅长赞扬和鼓励别人。
对于她们而言这只是随口一句的欣赏之语,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
每个人都有可能被赞同,只是因为观点相似、立场相同或是有可取、独到之处。
等到妫寻觅与讲台上的老师打招呼时,大家才管妫寻觅叫学姐,甚至还自顾自地管姚婋叫学妹。
姚婋脸哗一下就红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脸红,或许是她们的笑容确实自信,又或许是她们的语言足够热情。
上课时间很快就到了,姚婋只能依依不舍地与其告别,直到这时,她才看见讲台黑板旁边的投影,这里早就已经是多媒体教学了,相信重高也是一样。
但是这样的投影并没有给姚婋带来什么惊喜,因为刚刚与人争论时的畅快当真是让她如同闷了一口酒,整个人脑子都是晕乎乎的,手都有点发麻,脸颊兴奋得都有些发红。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情绪了,就连迈入亢金龙家的大别墅时,也完全没有这种感觉,逃离大山也没有这种感觉,得知自己能去重高读书也没有。
……姚婋感觉自己要被打脸了,人总能被自己的回旋镖打到说不出话。
畅快,当真是畅快。
她本来就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尤其是在人多的地方。
可是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刚刚在那样人多的环境下,她居然发言了,还说了那么多浅显的见解。
大家也没有露出鄙夷的神色,只是点头,只是接纳,甚至听到不赞同的地方也只是大胆指出,然后说出自己的想法,却没有人会因为被驳斥而感到面薄。
她一直压抑的情绪就仿佛有了出口,居然稀里糊涂地跟别人谈了一大串,这种感觉真是奇怪。
她甚至都不想去重高了,出校门时,看见那小小的牌匾也觉得颇有灵气,如同无数个踏入女高的学生在与她点头。
去重高后,她看见大门是宽敞的,高大的石墙门上每一个字都是精心雕刻过的,是立体字,每一个都分开来了,而不像女高一样挤在小牌匾里面,就这样挂在最显眼的、最明亮的顶端。
姚婋却不为所动,她有点想上厕所。
进入学校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没有人做多余的动作,走路时有些人是缩着的,总是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几乎没有人落单。
有些人与男性站在一起时的畏缩感更是明显,总是时不时低着头,将碎发拨至脑后,走路的步子也很小,眼睛里写满了茫然,虽然从平常眼光来看应当视为正常,但是刚从女高下来让姚婋无法忽视这种诡异。
男同学与之相反,好像总在哈哈大笑,身子舒展,神态轻松,若这归为安静的性格,那么看向不沉默的,却也觉得怪异,肢体语言里好像写满了无意识的讨好,时不时跟着男同学骂几句与自己有关的脏话。
这不应该是姚婋注意到的,因为她一直都在过这样的日子。
姚婋难以评价,这好像与自己的初中没什么区别。
她匆匆去上了个厕所,厕所隔间里没有卫生纸,门上用水笔歪歪扭扭写着一些抱怨,诸如为什么别的年级会考,她们不放假等等骂学校、骂老师、骂同学的言论,有一些还被人用笔涂掉了,总之充斥着她不想听见的脏话。
她又回想起女高,刚刚进入厕所不仅仅有卫生纸,甚至还有卫生巾,这让她很惊讶。
因为卫生巾相当奢侈,村里有很多女性用不起,还在用月经带,可是在这里却是免费提供。
一时间顿觉世界之层次,让她说不出话,仿佛又看见了同学们和村里的小妹妹们的、无数双灰色的、沉默的眼睛。
总之从重高绕了一圈下来,果然跟自己学校差别不大。
一下课大家不要说辩论了,几乎都趴在课桌上睡觉。
鲜少有打打闹闹的,也基本上都是男同学在走廊上呼呼啦啦跟猴子一样叫唤,要么就是两个男同学叠叠坐,时不时猥琐地笑,让姚婋很不舒服。
这一场参观下来,姚婋光荣打脸:“决定了,就去女高。”
她真该感谢妫老师带她来一趟女高,不来她都不知道以前过的根本不是人该有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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