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卷着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拍在出租屋的玻璃窗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我蹲在地上，正把最后一摞书塞进纸箱，额角渗出的细汗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易碎品”的标签上。新租的一居室在地铁口，虽然小了点，但朝南的阳台能晒到一整天的太阳——光是想象着周末坐在飘窗上喝茶的样子，我的嘴角就忍不住往上扬。
门铃突然响了。
不是快递员那种急促的“咚咚咚”，而是迟疑的、带着试探的“叮铃”声，一下，又一下。我擦了擦手跑去开门，透过猫眼望出去的瞬间，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
门外站着的女人头发白了大半，用一根旧皮筋松垮地挽在脑后，几缕枯槁的碎发贴在汗湿的额前。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脚下是一双沾着泥点的胶鞋，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袋口露出半截花棉被的边角——是我的母亲。
指尖冰凉，我猛地攥紧了门把手。三年了，我换了手机号，搬了三次家，刻意避开所有可能被找到的痕迹，怎么会……
“夏夏？”门外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被水泡过的棉线，又涩又软，“我打听了好久才找到你……你张阿姨说你在这一片上班，我蹲了三天才等到有人说认识你……”
门还是开了。母亲一脚踏进来，带着股乡下泥土和汗水的味道，目光在狭小的客厅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墙角那堆没打包完的行李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又要搬家？折腾啥。”她语气里的理所当然，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我一下。
没等我开口，母亲已经拉住了我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砂纸，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形肿大。“夏夏，妈求你个事。”她的声音抖得厉害，眼眶却没红，“你哥要买房，首付还差十万块，你看……”
我猛地抽回手，指尖的触感还残留着砂纸划过的刺痛。后退半步，后背撞到堆着的纸箱，发出沉闷的响声。“妈，我刚交了三个月房租和押金，手里真的没那么多钱。”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
母亲的脸瞬间变了。方才那点小心翼翼的讨好消失得无影无踪，嘴角撇下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像块被揉皱的旧布。“没那么多？”她拔高了声音，尖锐得像指甲刮过玻璃，“你一个月挣多少我们还不知道？城里上班的姑娘，哪个不是穿金戴银的？你哥可是你亲哥！当年为了生你，计划生育的人把家里的电视机都搬走了，你哥硬是抱着我的腿哭了一宿，说不怪妹妹——他受了多少委屈？现在他要成家，你都不肯帮？”
她突然往地上一坐，蛇皮袋“啪”地摔在旁边，拉链崩开，滚出几个蔫了的苹果。“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小时候你发高烧，是你哥跑了十里地去叫医生！现在他就差这十万块，你眼睁睁看着他打光棍？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啊！”
哭声像泼出去的水，瞬间灌满了整个楼道。隔壁的门“吱呀”开了条缝，王阿姨戴着老花镜的眼睛从缝里探出来，视线在我脸上打了个转，又飞快缩了回去。对门的小夫妻干脆开着门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进耳朵：“这是咋了？听着像要钱的……”
我的脸烧得滚烫，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咬着牙，后槽牙咬得发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最多能拿两万。”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异常坚定，“这是我这几年省吃俭用攒的，下个月的饭钱都在里面了。你要是要，现在就拿着；不要，我现在就送你去车站。”
母亲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把话说得这么死。她抬头瞪着我，眼神里全是怨怼，骂骂咧咧地站起来：“两万？打发要饭的呢！你哥这婚要是黄了，就是你害的！将来我死了，也没脸见你爸！”她一把抢过我从抽屉里拿出的银行卡，塞进裤腰上的布兜里，抓起蛇皮袋摔门而去，那声“砰”震得墙上的相框都晃了晃。
门关上的瞬间，我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纸箱的棱角硌着后背，却感觉不到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膝盖的牛仔裤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窗外的梧桐叶还在往下落，新出租屋的阳光明明那么近，我却觉得浑身发冷。原来有些东西，不是换个地方就能甩掉的。就像我左胳膊上小时候被开水烫的疤，平时看不出来，阴雨天却总会隐隐作痛——原生家庭这道疤，早就刻进了骨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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