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镇上的集日，天刚蒙蒙亮，街巷里就飘起了油条的香气和牲畜的臊味。我揣着五块钱出门时，头发胡乱挽在脑后，额前的碎发粘在汗津津的皮肤上——前一晚张贵又喝多了，摔了酒瓶子，我收拾到后半夜才合眼。
集市上早挤满了人，挑着菜担的老汉吆喝着躲开骑自行车的，穿花布衫的媳妇们围着地摊挑针头线脑。我攥着钱往杂货铺挤，冷不防被个身影拦住。是个穿灰布长衫的老先生，袖口磨得发亮，手里捏着杆黄铜烟袋。他没看我手里的钱，反倒盯着我的脸，眉头蹙着像打了个结：“姑娘，你眉间这股气，是被捆住的野雀子啊。”
我没好气地想绕开，他却又往前挪了半步：“困在泥沼里扑腾，越挣越陷。得跳出去，往亮处走，才能喘过气来。”他的声音不高，混在集市的嘈杂里，却像根针，一下刺破了我混沌的脑子。我愣在原地，看着他转身融入人群，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句没说完的谶语。
起初那话确实像根刺，扎得慌，却也只当是骗钱的噱头。可到了夜里，张贵的鼾声震得窗纸发颤，我摸着胳膊上被他指甲掐出的青印，那话又冒了出来。婆婆总说“女人家就该熬”，可熬到什么时候是头？难道要等我也变成她那样，对着媳妇指桑骂槐，才算熬出了头？
我开始偷偷攒钱。卖鸡蛋时，婆家让我按三块五一斤交账，我就偷偷留五毛；帮隔壁王婶缝棉袄，她塞给我两个热馒头，我就把工钱省下来。钱藏在床板下的布包里，每天摸一摸，像摸着颗发烫的种子。有次差点被婆婆翻出来，我谎称是攒着给张贵买酒的，她那眼神，像打量偷食的狗。
三个月后的那个清晨，鸡刚叫头遍，我就醒了。窗外的月牙还没沉下去，院里的老槐树影影绰绰。我摸出床板下的布包，数了三遍——不多不少，整八百块。揣进怀里时，布角磨着心口，跳得像要炸开。行李早就收拾好了，就一个蓝布包袱，裹着两件换洗衣裳。
推开院门时，木轴“吱呀”响了一声，我吓得僵在原地，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半天，院里只有猪圈里的哼唧声。天刚泛出鱼肚白，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我回头望了眼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张贵的鼾声还在继续，像头永远喂不饱的野兽。
转身踏上土路时，东方已经裂开道金边。我攥着包袱带子，手心全是汗，可每走一步，心里那团憋了多年的浊气就散了些。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清亮亮的，像在喊我往前走。八百块钱在怀里沉甸甸的，那不是钱，是我往后日子的腰杆，是终于能为自己活一次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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