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世之际，花神的灵力彻底耗尽。
百姓们砸毁万千庙宇，唾弃她是未列神班的骗子；年轻帝王收回昔日赠予的权势富贵，将她囚为禁脔。
轮回转世千次的郑岚闯入王宫，一剑砍下了王的头。
“烨儿。”女孩越来越虚弱，面色惨白，毫无生气，拼尽全力也只能轻轻攥住男人的衣袖，留下一滴眼泪：“不想死......我不想死，你还能救救我吗？”
他救了一千次决定结束生命的她，却在她终于渴望生命的之时无能为力。
“不会有事的、一定没事的！”郑烨抱起无力躺在床上的女孩，执起她的手用力握住，转身面朝不知何时站在屋里的女人跪下，狠狠磕了三个响头，痛苦哀求：“柳精——不柳大人，求求你！求你救救大人吧！只要能让大人活下来，我做什么都行！求你了救救她吧......她罪不至此啊！”
“罪不至此？呵！”柳精踩碎滚落脚边的头颅，上前一步重重给了郑烨一巴掌，怒斥：“都是因为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贪得无厌不知感恩，所以才连累她至此！”
她冷笑一声，俯身拽起帝王血流不止的身子开始在屋内来回走动，鲜血源源不断从断裂的脖颈里流出，随着女人的动作在地面上延展出诡异的图形。
柳精动作不停，还分出余光注意抱着女孩默默流泪的郑烨，冷嘲热讽：“可惜了，桃花精进入阴极涡回到过去，没有了做妖精时的记忆，否则真应该让她看看她一心保护的凡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女人的话仿佛点醒郑烨，他猛地抬起头来，原本如死灰般暗淡的双目陡然迸发出希望的亮光，双唇剧烈颤抖，好久才问出：“大人她不会死，对吗？”
“她当然不会。”柳精终于画完最后一笔，面容阴郁：“我费劲千辛万苦把她带回过去，就是为了让她永远活下去，不是吗？”
最后一句话像是自问，她嘴里不停念叨着“活下去”“不会死的”之类的话，同时还频频望过来，目光如同铁钩子一般牢牢扣住被郑烨搂在怀里的女孩，难以斩断。
郑烨本能警惕，他不动声色抬高手臂，把心爱的女孩完全挡在长袖之下，避免女人的窥视。
这一举动仿佛惹怒了柳精，本就神色癫狂的女人突然袭上前来推开郑烨，抢走已没一点力气的女孩。
郑烨大惊，忙提起不远处的剑冲向柳精，却被女人一挥袖直接甩飞了，他艰难从地上爬起，怒目而视：“咳、咳咳——你要做什么柳精！快放开她！”
“救她。”
简短而不容置喙。柳精掀眸看向妄图继续挣扎的男人，冰冷的眸中滑过一丝欣赏，她小心将昏迷过去的女孩置于方才所画图形正中央，而后缓缓跪坐在女孩身旁，轻轻握住女孩的右手，眼中冰雪消融，无限留恋，“善而无情者，神也。”
郑烨勉强撑着身子站起，闻言浑身一僵，脑中闪过无数可能，在看清地面弯曲缠绕的血迹隐隐浮现桃粉色光芒后，终于止住了要上前的动作，却依旧守在阵法边缘，目光锁死中央的女孩，随时准备动作。
“女娲娘娘座下有青帝、句芒和花神三位司春之神，本是各司其职，互不打扰。然而有一天，掌管百花盛放的花神认为自己在凡间的地位没有另外两位重要，一怒之下来到凡间想干一番大事业，却因心智不成熟乱救人犯下大错，被女娲娘娘贬去凡间历练思过......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天道之下，六界运行各有其序，互相干预乃是大忌，这孩子犯错被贬，却在惩戒期间屡教不改，继续犯错。”她突然笑了一下，嗓音温柔地能滴出水来：“我早就说了，她不适合做神仙。”
女人的背逐渐佝偻，而地面上躺着的女孩脸颊却逐渐红润起来，无形之中，属于柳精的生机正缓缓流向女孩。
“花神必死无疑。”
残忍的话语宛如一把巨刃劈向郑烨，可莫名的，他感觉到说出这句话的人同样心碎。
光芒愈盛，血液逆流，整个房间都被浓厚的血雾吞噬，柳精的身影明明灭灭，在深色艳光中渐趋黯淡，幽怨的低语自法阵中央响起：
“花神必须死，可是我的小桃儿——我的小桃儿明明那么善良，她是那么好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不过是犯了一点小错，怎么就非死不可了呢？我不会让她死的，我要她永远自由幸福地活下去。”
郑烨心脏狠狠跳了一下，隐约意识到什么，立即什么也不管了，举起双臂勉强抵御扑面而来的血刃，极力往阵法中央走。
他的两只脚掌快要炸开，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皮肤，一时分不清满身鲜血到底是他的还是那个该死的帝王的。女人悲怆的哭声越来越近，他终于停下脚步，屏息凝神仔细辨认，大概确认一个方向后便竭力飞扑过去。
郑烨一条血臂搂着女孩，另只手拽住柳精一片一角，拼尽全力大喊：“倘若你真的那么爱云仙大人，就不要在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自顾自去牺牲那么多！这对于云仙大人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惩罚！”
哭声戛然而止，女人蓦地大笑，宛如疯子一般咯咯笑个不停，令人胆战心惊，“郑烨，你在说什么呢，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世界刹那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漫天红光如同落花一般轻飘飘散去，所有的人与物都在郑烨眼里无限变慢，他无比清晰地看见柳精的身体一点点崩裂开来，血肉分离，灵魂被这寂静碾成碎片，无数桃粉色的光点从躯体的缝隙中溢散而出，尽数涌进女孩体内。
与此同时，遥远天际轰然传来天雷惊响，一声未落三声连起，几欲劈裂整片大地。直到最后一缕温暖的、浅红的光芒流入女孩体内，阵法之上惊雷乍起，刺眼的白光瞬间吞没天地。
尽管知道凡人之躯于天雷而言无异于螳臂当车，郑烨仍旧努力撑起破碎的身体弯下腰，将他的云仙大人完完全全挡在身下。
再次醒来时，郑烨依旧是在那座堆满金银玉器的宫殿，不久前的血光阵法全然不见，这里华光璀璨，琳琅珠玉遍地生辉，而他满身的上也全部愈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除了消失不见的云仙大人。
站在窗边注目远眺的柳精听见身后的动静，率先给男人喂了颗定心丸：“桃花精已经回去了，安然无恙。”
桃花精。
久违地听见这个称呼，郑烨甚至没反应过来，直至目光触及窗边一朵缓缓飘落的桃花时，方才落泪。
桃花精，桃花精，桃花精......
十万年的转世与追寻都在此刻有了它们的意义——是他的云仙大人。
他反复咀嚼这三个字，没有任何苦尽甘来的心酸，心中只有无尽的欢喜。胸口暖呼呼的，手脚也有了力气，恨不得立刻飞回去找他的云仙大人。
“不用急，我会送你回去的，只不过还有些事情需要安排，所以先送桃花精回去了。”柳精转身，看向正襟危坐床侧的男人时目光含了点笑意，她整个人都变得柔和很多，不再如从前一样锋锐刻薄，“她不会再成神了。大概能和平常妖精一样活个几万年？或是更久。”
郑烨脸色复杂，忽然反应过来，回去后，他死了也就真的死了，不会再像这十万年一样不断带着记忆转世重生回到云仙大人身边。因这一点，他难免失落下来，不过很快便摇摇头让自己强打起精神，看向柳精：“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柳精默然片刻，忽而释怀笑了，捡起手边的桃花闻了闻，不大在意：“就是交换命格咯。”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女人耸耸肩，“身为神的她分不清现实，偏要和凡人混在一起，罪孽滔天，为了不让她接受天道的惩罚，于是我这个妖精和她那个花神交换命格，从今往后我就是神明了，而她则是只小小的妖精。”
据柳精所说，神位乃天道所定，常人无法轻易更改，为了成功在花神陨落之际交换两人的命格，她不停穿梭在逆流时间中，每一次的逆转时序都会让她背负一遍整个世界的因缘果报，如此循环往复不断累积，直至拥有足够与天道抗衡的能力。
“那你呢。”郑烨冷静发问，既然从前身为花神的云仙大人有着必死的命运，那么与云仙大人交换了命格的柳精又将受到什么惩罚呢。
柳精这回沉默了很久，她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来回扫视郑烨，倏而一笑：“你很不错，可惜寿命太短了，陪不了桃花精太久。”
郑烨最恨他无法永远陪在云仙大人身边，从前烛歌就总是拿这一点明里暗里嘲讽他，于是他也经常明里暗里给烛歌使绊子。然而观目前的情形，他显然不能够对女人做什么，毕竟再怎么说也是她救了云仙大人。
他忍下，“云仙大人也会和之前一样，忘记身为花神的过去吗？”
柳精不再逗人，正色道：“我想你误会了，郑烨。”
郑烨一愣：“什么？”
“你以为异界为什么是异界？它只不过是以原世界为出发点向四面八方延伸的一个衍生物，桃花精就是桃花精，哪怕我这次失败了，也不会改变原本世界里她的命数。”见郑烨仍旧懵懵懂懂难以理解，她干脆说得更加直白：“不是先有花神后有桃花精，而是因为第二十七代桃花精的存在，我们才能顺藤摸瓜通过异界来到她的过去。”
“桃花精就是桃花精，你以为这十万年来你跟随的是花神吗？错，是我从未来拉过来的桃花精。就像十四岁的你来到这里经历十万年光阴一样，桃花精也不例外，你不会忘，她就不会忘。”
“所以，她现在一定很不好受，你回去后要陪在她身边逗她开心。还有，她有很多想做的事，想帮助凡人修仙，还想为恶妖找到别的修炼方法......这家伙就是闲不下来，也不知道她一天天哪来那么多精力。郑烨，你要告诉她，修仙一事打破六界边界，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她想做的事我们都阻止不了，只希望你陪在她身边时多多提醒，不要让她一股脑扎进去什么危险也不管了。”
郑烨边听边想，全部心思都放在云仙大人身上，首次对云仙大人常说的因果循环有了实感。
整条时间线就像一条自我咬尾的蛇，时间不是直线，而是打了结的绳子，绕成一个首尾相连的环。所谓轮回之道即是——花神神格的脱离是为了能够让她变成桃花精永远活下去，而只有桃花精活着，才能被柳精拉入作为花神的过去，周而复始，自成因果。
而柳精所谓的“换命”，不仅仅是为桃花精逆天改命，更是引导蛇衔尾、绳成结的关键一步。
至于他，不过是意外撞入环中的一粒尘埃。
他兀自思索，过了半晌才隐约察觉出几分不对的味道，“你这话倒像是遗言。”
女人坦然一笑，没有回答。
于是郑烨终于肯舍得多分一点心神给柳精，认真盯着她的脸，平静说：“你是云仙大人的母亲吧？”
他记得云仙大人讲过，自古神魔都是由凡人而来，得道者善为神，恶为魔，既然云仙大人曾是神明，那么她成神之前的那段人生又是怎样的呢？在最初的最初，又是谁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
“不是。”柳精毫不犹豫回答，却撇开了眼，转过身不愿再面对郑烨，“……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别在她面前乱说。”
“照顾好她，你走吧。”
＊
桃花精是在桃花谷醒来的。
暖阳融融，溪流潺潺，桃云遮天蔽日，她睁开眼，措不及防撞入一双熟悉的琥珀色眼瞳之中。
黄鼠狼精喜出望外，连忙俯身要将女孩扶起，下一瞬便被扑了个满怀。他愣住，源自本能地伸出胳膊环住怀里的人，与她紧紧相拥，“小、小桃？”
“黄鼠狼精......”女孩哽咽的哭声闷闷响起，吓得黄鼠狼精一动不敢动，“嗯嗯，我在呢，发生什么了？没事没事，小桃不用怕，一切有我呢。”
“呜哇——”桃花精再也忍不住，崩溃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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