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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

睦贺楼雅间内,丝竹之音袅袅,琴声悠扬。

桌案上,茶盏澄青,腊梅暗香。

李文怀正襟危坐,眼神却没藏住,从进门开始,就时不时往抱琴的姑娘身上流连。

他之所以还勉强维持着一副人模狗样,暂且收敛形骸,是因为今日座上,除了楼悠舟和他,还有一人——正是李文怀那位博古通今、才华横溢,年纪轻轻便受朝廷重用,却在新婚之夜痛失爱妻的大哥——李文阙。

李文阙神色谦和,朝琴师颔首示意,温声道:“劳烦姑娘回避。”

琴师欠身,裙摆逶迤地往外走。

李文怀见状,更加坐不住,脑袋一热发了色昏,跟着起身,囔囔道:“哎,我,我也避避!你们聊,你们聊……”

他走得太快,雅间门“嘭”一声关上,李文阙来不及喊他,只能对着那闭合的门眉头紧皱。

脚步声远去,李文阙无奈收回视线,面对楼世子,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张叠着的纸,展呈到眼前。

“世子殿下可认得这个图案?”

楼悠舟接过纸张仔细端详,上面绘着九个扇形,分作三行交错排列,彼此紧密贴合,从整体来看,就像是鱼身上排列的鳞片。

楼悠舟摇了摇头,面露疑惑,反问道:“这图案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李文阙的神情凝重起来,“这种样式的鳞状刺青,我是在那日绑架我的刺客身上瞧见的。”

楼悠舟瞠目,身体不由自主微微后仰。

李文阙解释:“那日我被绑上马,刺客逃窜时太过匆忙,衣襟不慎被蹭开,我碰巧看到他心口处有这样的图纹。获救之后,我的神智尚且混沌,紧接着又临危受命,接连几日的公事,竟将此事忘了。前两天偶然记起,便赶紧将这图案描摹下来。”

楼悠舟摩挲一下手心,问:“李兄可曾与大理寺核对过此事?”

“不……”李文阙垂眸,犹豫片刻道:“起初我并未觉得这图案有何异常,那刺客的尸首早已被大理寺收走,而且大理寺对遇刺一案业已敲定。彼时大理寺卿念及公主之殇,将案卷副录送到李府,以表哀悼。我翻看案卷时,却发现其中压根没有关于刺客身体刺青的详述。”

“难不成案卷有问题?”

“恐怕有问题的不是案卷。”李文阙稍稍俯身,“我心中生疑,便亲自去了大理寺的太平阁一趟。在那里躺着的所有尸体上,都没有这样的刺青。”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也就是说,大理寺收敛的那具尸首,根本不是当夜威胁你的那个刺客。”

李文阙直视楼悠舟的眼睛,缓缓点头,“可惜那日刺客蒙面。大理寺钦差来之前,无人动过尸首。如今也无从辨认。”

楼悠舟回忆当日情形:自己因为晏临溪的惊天一箭心神不宁,转头就回侯府收拾东西了。所以那刺客丧命后的事,他也不清楚。

“……当日,我与另一个刺客交手至李府内院,当时晏临溪也在现场。那刺客见势不妙,服毒自尽,尸身就留在了院子里,可等我和晏临溪再折返回来,那刺客的尸首竟也不翼而飞。两人的尸体先后失踪,必定是有同伙毁尸灭迹……这么看来,刺杀一案的真凶,恐怕另有其人!”

楼悠舟身子前倾,急切问:“李兄,此事可曾禀明陛下?”

李文阙叹息一声,眉眼间满是疲惫。

“且问殿下,大虞缘何与乙宛开战?”

楼悠舟脱口而出:“那自然是因为乙宛使臣刺杀……”话说到一半,他猛地回过味儿来,“你的意思是,刺杀公主的真凶,只能暂且这样不明不白地搁置着。”

“殿下聪慧过人。”李文怀看着茶盏中泛起的浮沫出神,“此案真凶,只有等战事胜利后,才有重审的可能。若是贸然追究,便是动摇军心的罪过啊!”

大理寺应圣意、应时局,了结此案,认定刺杀者乃是乙宛。

看似板上钉钉,实则为真相蒙上了一层又一层阴影,扑朔迷离。

萧索疏梅,挡不住寒意,愁杀人。

世子殿下是未时三刻回来的,进门的时候神思透着几分消沉,心事重重的样子。

嘉宁王是申时刚到就进了门,步伐轻快,满脸笑意。

他身后还跟着孔雀洲跑腿的杂役,帮对方提着一方食盒。两人是一道过来的。

阿才正蹲在廊下扫阶灰,晏临溪见他,便问:“楼悠舟回来了?”

“回来了。”

阿才愣了愣,他发觉,嘉宁王的眼睛似乎格外亮,像是被水洗过。

晏临溪轻轻拍他的脑袋,“去擦手,该吃饭了。”

桌上三道大菜,翡翠白玉狮子头、元宝虾、腊肉腊肠,另有两道冷盘、一汤、一甜、一蔬果。

嘉宁王府的规矩比南业侯府还松散,甚至应该说是没规矩。

楼世子不在的时候,阿才还会客客气气意思两下。现在世子人在府上,阿才好比拴了绳的狗,不等世子和王爷落座,他先行一步埋头苦吃。

晏临溪踱步至桌旁,扫了一眼阿才的身量,略有些新奇地问:“你是不是长高了?”

前几天,阿才坐下时,屁股挨到垫子,两条腿便只能在空中晃荡。而如今,他的两脚已经能踩到实地了。

阿才像是被击中七寸,猛地抬起头,嘴里还塞着未咽下的饭菜,含糊不清道:“真的吗!?”

他捧着碗筷站起身,动作太快,将椅子往后撞出去一截,继续追问:“真长高了?”

晏临溪没想到阿才反应会这么大,不禁失笑,伸手扶稳座椅,肯定道:“是长高了,一会儿站到墙根仔细比比看。”

阿才满心欢喜,用力地点头,就着晏临溪推椅子坐下。没过一会儿,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控诉道:“我家世子说,我以后就算白发苍苍,也是这么矮,永远长不成大人……”

“你这副样子,就算身长顶了到天,也没有一点儿大人的样子。”

阿才闻声转头,楼悠舟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身边,眼疾手快地伸手抹掉了他脸上沾着的米粒。

“瞧瞧,都吃成花脸了!”

他将沾着米饭的手指在阿才眼前晃了晃,而后又故意使坏,把米粒摁在了阿才脑门儿上,惹得阿才像一只跳脚的猫。

晏临溪眼中笑意还未敛去,正巧与楼悠舟的视线撞在一起,很快擦过,两人不约而同低下头。

佳肴飘香,可两位“大人”对满桌饭菜就不像阿才这样感兴趣。

楼悠舟从余光中察觉到,晏临溪时不时就朝自己这边投来若有若无的目光。

为此,楼世子还作势撩额前碎发,实则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脸颊,确认脸上并无异样,这才转头瞪向晏临溪,没好气地问:“有事啊?”

晏临溪只轻轻摆了一下头,不知道究竟是想点头还是摇头。他将筷上饭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然后又不经意地抬眸,朝楼悠舟那里瞥了一眼。

楼悠舟偏开脸,捏紧了筷子。

瞧这眼波宛转的……唱戏呢?

阿才像是感受到头顶上方的异样目光,一边狼吞虎咽扒着饭,一边疑惑地抬起头来。见自家世子正支着脑袋干瞪眼,噎了一噎,弱弱开口问:“怎么了?”

楼悠舟扯起一抹微笑,“吃完了吗?”

阿才今朝的眼力见儿忒差,缩了缩脖子,“那没有。”

楼悠舟忍了又忍,等阿才终于吃完滚蛋,这才面对晏临溪,眯起眼睛,凉凉开口:“现在能说了?”

在谈正事之前,晏临溪很不要命的在楼悠舟眼皮子底下笑出了声,眼看世子殿下就要炸毛,晏临溪忙顺毛捋。

“这就说,这就说!”

他平复了一下脸色,端正坐好。

楼悠舟见状,也不由敛眉坐直了。

“我接下来说的话,或许有些匪夷所思。但你……尽量听下去。这些事,我确实经历过。”晏临溪指尖用力,抓皱了衣袖。

好在,他早已打了无数次腹稿,从春水桃花池初醒,到今朝今日,如墨在砚。

往事沉痛,却不足与外人道,晏临溪独自背负秘密,未满一年,就已昏病缠身。

两间徘徊孤鸿影,半生漂泊冷月魂。

前世恍今生,从六殿下到虞戾帝,再从孔雀主到溪月公子……

金乌西垂,烛火摇红。

晏临溪絮絮说尽那般荒唐。

楼悠舟静静听着此等离奇。

“……从二十七岁登帝直至身死,七载光阴,尽受谗言。”讲到这儿,晏临溪自嘲一笑,“所以最后,我这名声也不太好。”

黄金带缠着忧患,紫罗襕裹着祸端。

身在高位,豺狼环伺,难辨忠奸。如今再看,又怎一个“错”字了得?

楼悠舟沉默良久。

晏临溪只说了句“不太好”,可实情应该更加不堪入耳,否则也不会落得个遭人暗算、身后无人的结局。

楼悠舟只觉头昏,满眼复杂,犹豫后问:“所以前世,晏河清弑父篡位,你又……弑兄夺位?”

晏临溪点头,“太子弑父一事,背后具体缘由我并不全然清楚。当时曹国公卢炎意图谋反,卢皇后遭幽禁,卢家军屯兵于宿县,太子此时暴起弑父,无异于宣告天下,江山易主。”

他缓缓松开了手,衣袖处的褶皱难以抚平,布料被手心的汗水濡湿。

“当时我远在边疆,听闻卢家军队盘踞京都,肆意屠戮异己,已然激起民愤。数月之后,我顺应民意,对卢家军展开围捕。我原本无意对太子……总之,阴差阳错,太子最终还是死在了我的手上。事后人死如灯灭,我再想追究当年的缘由,也已经无从查起。”

荣枯枕上三更,傀儡场头四并。人生幻化如泡影,那个临危自省?

楼悠舟恍然,“这就是你好久之前跟我说的什么……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杀害至亲什么什么的?”

“是。你记性这么好?”

晏临溪嘴角浮出一抹浅笑,是将一切吐露之后,隐隐有些释然的笑。

楼悠舟却蓦地暴躁:“现在是记性好不好的问题吗?!”

晏临溪闭嘴了。

门庭寂静,落针可闻。

半晌,晏临溪又小心翼翼觑着楼悠舟的神色,怯声问:“哎,那我说的这些……你,信么?”

楼悠舟看着晏临溪的眼睛。

那眼睛仿佛在哀求,也仿佛在引诱,但下一个呼吸间,那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两汪清澈见底的湖水。

“信不信的另说,不过……”楼悠舟不为所动,抱起手臂,审视着晏临溪,很刁钻地问:“你为什么现在愿意坦白了?”

晏临溪心底一沉,心知此事躲不过,不禁长叹一口气。

京城往西北多歧路,道阻且长,归期不定,生死未卜。如果此去不回,那么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向楼悠舟和盘托出的机会。

对眼前人,至少得有个交代。

“若前世记忆没错,乙宛战事提前爆发,背后必然有隐情。仅靠孔雀洲传来的消息,根本查不透彻,所以……”

“你要走?!”楼悠舟预料到他要说什么,陡然拔高声调。

晏临溪抿唇,终是将头点下了。

楼悠舟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瞪着晏临溪。

晏临溪虽然内心忐忑,可话已至此,又硬着头皮补上一刀:“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这话一出,楼悠舟气极反笑。

还有什么要说的?他还能说什么?!

嘉宁王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他一个被撇在万事之外的闲人,说的算么?!

晏临溪心有戚戚,看见楼悠舟这副表情,摸不准自己到底是哪里没说清楚,此时嘴却越发笨,试图转移话题,说话却不利索。

“那个……你放心,上一世乙宛之战大虞打赢了,再加上这一世万事提前,如果我猜得不错,停战之日也不会太远。”

他放柔了声音,缓缓道:“说不定,等院子里的红梅开花又落尽,我就回来了。”

楼悠舟本来憋着劲,此刻找到宣泄口,大声反驳:“你眼盲,院子里那两棵分明是桃花!”

“……啊?”晏临溪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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