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营的晨雾裹挟着铁锈味钻进缝隙,金戈铁马的撞击声混着士兵的呼和声,将楼悠舟从混沌梦境中拽出。
身下被褥皱成一团,许是他翻身时被绞到了腰后,不大舒服。
楼悠舟皱着眉将棉被扯出来,下意识去摸身边,只触到一片冷寂的空荡。
晏临溪不在。
楼悠舟倏然坐起身,揉了揉有些僵的脖子,目光落在案头那柄银身长剑上,微微出神。
世子殿下精力旺盛,作息不定。除了苦沮师父留在京都的时日,还有就是住在嘉宁王府的那段时间,晨起练基本功雷打不动。其余时候,可谓“随性”,或称懒散。
旁人总惊叹他在武学上的造诣,要问如何保持状态,可能真得归功于那虚无缥缈的“天赋”吧?
一个词,成就了天才,也困住了天才。
楼悠舟幼年习武,十三岁拜师,自十五岁起纵横擂台,短短一年打遍京都无敌手。苦沮之外,龄近上下,再无能出其右者。
但是如今,比试在即,楼悠舟却忽然陷入了一种空虚。
他知道自己应该趁热打铁,可武学之道,本就是岁月沉淀的过程,临阵磨枪解决不了他的燃眉之急。
昨夜挑灯看剑,心中已生出几分忐忑。晏临溪愿意跟他说话,他紧绷的心弦才稍有松缓,但是一觉醒来,又似旧疾复发。
叹光阴,最是无情,意中所重,偏教虚度!
漂泊异乡,就是一只被放了长线的风筝。
京都光华盖世的楼世子,生平首次背井离乡。当骏马踏碎月光的清辉,千里之外的牵挂便如噬咬心肺的毒,将过往的不可一世都碾作了齑粉。
这场比试,真的能赢吗?
楼悠舟不禁反复叩问自己。
辰时六刻,炊事营的铁锅腾起白雾,年长的炊事兵正往灶膛里添柴。他瞥了眼校场方向,青石板上沾着隔夜的露水,练兵声已近尾声。
“听说没?咱们军里这位延西节度使,其实是假的!”
掌勺的炊事兵手一抖,汤水泼湿了裤脚。
炊事营里原本还神色恹恹的众人,一听如此八卦,都悄悄竖起了耳朵。
掌勺的炊事兵追问:“这位师傅,你如何知道?”他压低声音,“我听说,背后造谣节度使可是要受鞭刑的!”
年长的啐了一口,其实他心里也没有底,但还是端着长辈的威望,耿声道:“老子……老子自然是有证据的!”
说罢,他硬气了些,继续道:“我今儿卯时去送洗脸水,亲眼见那书童睡在床榻上,节度使跟着他带来的那个侍卫一道裹着棉毯蜷在地上。”
“节度使跟……侍卫?”掌勺的慢慢回过头,用油勺在汤锅里搅出漩涡,“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年长的急了,抹了把络腮胡上的烟灰,“你就说怪不怪吧!”
一旁将菜板剁得铮铮作响的炊事兵放缓了手上动作,迟疑说:“……难不成,那书童才是真正的宁王殿下?”
年长的隔空朝他的方向点了点,赞道:“聪明!”
随后便瞅着掌勺的那个,嘴里应是嘟囔了一声“蠢笨”。
剁菜的炊事兵继续推测:“如此说来,这位假节度使才是侍卫,那么那个扮作侍卫的小白脸是书童?”
“极有可能!”年长的头头是道,“传说宁王年少便被封亲王,没成想竟然这样年幼,他恐怕也觉得自己无法服众,于是唤长得比较沉稳的侍卫去应付国公。”
一个打水的炊事兵也凑过来,憨笑道:“我就说,那小白脸要是能当侍卫,我都能自称将军了!”
掌勺的上下打量他,笑得一脸玩味,且但笑不语。
打水的自然看见了他的神情,拿起瓢威胁:“你他娘的笑屁!”
“行了!少说两句!”年长的炊事兵呵止他,复又沉吟,“我总觉着,节度使此举肯定还有深意。”
“深意?什么深意?”
“哎,别说了,来了来了……”
剁菜的炊事兵突然打断了话题,众人齐齐望去,只见那个“真节度使”快步走了过来。
阿才刚协助后勤整理完战备,脖颈后面、额头上都沁着汗,边走边拿汗巾擦。看看天色,世子殿下这会儿也该起身了。宁王一大早就前往校场阅兵,临行前吩咐阿才自行前往炊事营取食盒,阿才便觅食来了。
“送到节度使帐里的食盒在哪儿?”
年长的炊事兵愣了一愣,赶忙应了一声。掌勺的炊事兵手脚麻利,迅速盛出三碗粥,放入食盒,封盖装好。
阿才站在一边,安静等着他们做完这些。不知为何,他莫名感觉炊事营里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格外灼热,下意识抬眼望去,几个正在劈柴的炊事兵忙不迭别过脸,却又忍不住用余光打量。
阿才看了他们好几眼,不过也没心思深究,端起食盒,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
待阿才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年长的炊事兵摸着腮边,沉郁道:“都看见了吧?定是在暗中考察咱们呢!”
炊事营里人声嗡嗡的,很显然因为年长炊事兵一句话,具不淡定了,不过很快众人又各司其职起来。
过了许久,掌勺的炊事兵探头往校场望去,疑惑喃喃:“怎么还没来?”
以往这个时辰,练兵早结束了,那帮如狼似虎的士兵早该扯着嗓子、喊着号子,饿鬼似的冲进来抢馒头。那阵仗,别说有多壮观。
今日这是怎么了?
掌勺的正要收回视线,谁知远处校场传来一阵欢呼声,年长的炊事兵解下围兜,“我去看看。”
此刻的校场,与炊事营的安静截然不同,可谓人声鼎沸。年长的炊事兵赶到的时候,校场上已经筑起了厚厚的人墙。
士兵们层层叠叠地围在比武场四周,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脑袋左摇右晃,似是要把整个场地都瞧个通透。人群中,时不时传来几句压低声音的议论,可很快又被此起彼伏的惊叹声淹没。
炊事兵拉住一个在最外围蹦跶的小士兵,脸上堆着笑问:“小兄弟,这儿到底在干啥呢?”
小士兵满脸兴奋,朗声说:“节度使大人在跟锐士单挑呐!”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叫好。
炊事兵有些急,“那是节度使胜还是锐士胜?”
小士兵扯着嗓子回他:“节度使大人一败九胜,已经赢了九场了!”
“啊!?”炊事兵愕然。
另一个靠近的士兵转过头来,补充道:“节度使大人就第一场的时候败了,许是没摸过陌刀,生疏。之后找到了要领,一路连胜!”
炊事兵被刚围过来的人冲散,眼下看不见干着急。
他一咬牙,双脚发力,巧妙地顺着人缝穿插,找准间隙使劲儿往外推,碰到那些顽固不动的,便直接用肩膀狠狠去顶,一路披荆斩棘,总算是拼了老命挤到了最前排。
这一番折腾,惹得两边士兵怨声载道,“嘿,你这人咋回事!”“别乱挤啊!”不满呼声此起彼伏。
炊事兵哪顾得上这些,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向前扑了出去,“扑通”一声,重重栽倒在地上。
这一摔不要紧,周遭瞬间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呼喊,比刚才的抱怨声响亮数倍,随后这一面前沿的士兵潮水一样散开。
炊事兵乍然抬头,只见一道寒光裹挟着劲风,锋利的刀锋直朝着自己面门呼啸而来。
他这才惊觉,此刻身处比武场边缘,而场内激战正酣。四周其他士兵个个头戴铁盔、身披战甲,自己却一身炊事服,毫无防护。
等他反应过来想要躲避,刀锋已然近在咫尺。
“铛——”
仿若洪钟鸣响,震得耳鼓生疼。
一柄陌刀从斜刺里杀出,精准无误地挑中那柄袭来的利刃。
千钧而一发。
巨大的冲击力使得刀锋在半空连转好几个圈,刀光闪烁,最后“噗”的一声,直直插入比武场的沙石地里,刀柄还在微微颤抖。
晏临溪疾风骤雨般挡下这一击,免了一条人命债。
过去,将刀拔出,轻巧地抛给对面的锐士,吼了一声:“战场上得看准了再扔啊!”
一句话,春风化雨地就让事情翻了篇。
那锐士满脸通红,神色满是愧疚与懊恼,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径直走到炊事兵面前,弯下腰,一脸诚恳地说道:“实在对不住,我刚才全神贯注在比武上,压根儿没瞧见你。”
可不是嘛,为了瞧热闹,不顾一切地往人群里挤,这才阴差阳错地凑到了刀前,怪谁?
炊事兵心有余悸,此时双腿还在打颤,嗫嚅地说了一句:“没事。”但回想起刚才那一幕,还是冷汗直冒,后怕得很。
今日真是多亏了这位节度使大人,保下他小命一条。
他抬头,见身披银白铠甲的“假”节度使也下了场,手提□□,朝这边走过来,众人为他让出一条道。
士兵的热情并没有因为方才一幕有任何削减,呼声反而愈发高涨。
“大人,这就下场了?再来一局吧!咱们还没看够呢!”
“小的愿意出战!求大人给个机会!”
“哎?这就完了?我才刚挤进来,连个招式都没看见呐?”
声声呼喊交织在一起,回荡在整个校场上空。
晏临溪清了清嗓子,声音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可别了!连战十场,便是铁打的牛,这会儿也累趴下了!”说罢,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爽朗的笑意。
将士们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晏临溪抬手,用力一挥,高声下令:“今日阅兵结束!都去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劲儿跟我过招!才有劲儿保家卫国!”话语掷地有声。
士兵们抱拳行礼,高呼“遵命”,而后才三三两两地散开,朝着炊事营的方向奔走,校场上扬起一阵尘土。
晏临溪看着他们的背影,笑着挥散面前的飞尘。
延西来了位节度使大人,人家前脚踏进大营,后脚军中上下就传了个遍。
将士们私下议论纷纷,不少人都面露质疑之色:延西节度使虚有其表,带来的小白脸儿侍卫更是花拳绣腿,还外赠一个拖油瓶书童……总之,军心不定。
但是晏临溪何许人也?
到军营的第一天就参与决策,驳了曹国公,雷厉风行地推进战局,这一番操作,无疑是在军中立威;第二日,晏临溪身着战甲,主动提出要与将士们切磋,点到即止比了几场,既证明了能力,又打入了军队内部,这是立信。
不愧是上辈子是在军营里待了几年的人,治军带兵那一套运用得还挺纯熟。
晏临溪拍了拍铠甲,不经意间抬眼,瞧见那个刚刚险些被袭击的炊事兵还傻站在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遂纳闷问:“还有何事?”
炊事兵自然是来道谢的,可他手还没举起来抱拳,晏临溪却突然想起什么,抢先问:“你是炊事营的,是吧?”
炊事兵呐呐应了一声:“是。”
晏临溪走近一步,神色收敛,悄声问:“曹国公是不是有一只鹿腿寄放在你们营?”
炊事兵愣了一愣,“……是。”
晏临溪嘴角上扬,笑得有些狡黠,旋即又端起了架子,一本正经道:“本王今日兴致颇高,很想尝尝鹿腿的滋味。”
炊事兵:“……”
他语塞半晌。
晏临溪不再故作姿态,直接伸手揽住炊事兵的肩膀,大大咧咧道:“吃他一块肉怎么了?走!见者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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