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连泉的枪断了。
在格挡的时候,“敛长空”刺穿了枪杆,在掌心细密地震颤,裂纹蛛网般顺着枪杆蔓延。
下一刻,楼悠舟的剑刃几乎是贴着喉结滑过。
冰凉的剑锋擦过皮肤时,白连泉本能地闭上眼,后颈的寒毛根根倒竖。
山风挟着血腥气灌进领口,远处外围战场兵器交鸣的声响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厮杀声、痛呼声、战马嘶鸣声混着沙土扬起的响动,全在这一瞬间涌进耳膜。
预想中的刺痛并未到来。
他缓缓睁开眼,只见楼悠舟单膝跪地,左手撑着地面,右手的剑刃深深插进泥土里。
少年的衣襟被冷汗浸透,贴在背上勾勒出嶙峋的脊骨,虎口处渗出的血珠顺着剑身往下滴,在灰扑扑的地面上砸出点点暗红。
那双惯常含着清冽笑意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眼尾通红得像是被火灼烧过,却仍死死盯着白连泉,喉结滚动着挤出几个字:“我赢了。”
白连泉喃喃重复:“你赢了……”
楼悠舟哽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秘密……是什么?”
白连泉回过神,反应过来楼悠舟问的是惠菩提所答应的“诺言”。
他向远处望了望因乙宛追兵纠缠而分身乏术的师父和师兄弟们,转过头,像个孩童那样,一字一句重复惠菩提交代给他的话。
楼悠舟听清楚他在讲什么,也正是因为听清楚了,身形猛地僵住。
少年怔怔地望着他,瞳孔剧烈收缩,仿佛被当头一棒打得神思混沌。
如此……
竟是如此?
外围战场,对面倒下的人很多,文山弟子之中亦有战损。
苦沮见场内两个弟子已经分出胜负,凌空破开一剑,击退三面,回撤后方,靴底擦着沙石落在文山身侧。
“看来胜负已定,我要带徒儿走了。”苦沮甩了甩剑上血珠,“你不如趁此机会跟我回大虞吧?”
侧面有敌人冲杀而来,苦沮不必后视,反手出剑,头颅应声落地,喷洒的鲜血一点都没沾到他身上。
他继续策反文山,说出来的话何止耸人听闻:“江湖上认识你的那些老骨头不是病就是死,菊派掌门埋在相惜观里坟头的草都有几丈高了,大不了我让小勾陈给你画张皮,行走江湖那肯定绰绰有……”
“戚胥。”
低沉的呼唤像块浸了水的青砖,突然砸在苦沮心口,他为之一怔。
这个被他埋在记忆深处的本名,此刻从文山口中溢出,竟带着几分久别重逢的温涩——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他了。
“乙宛国必有后乱,”他的目光扫过远处正在收拢伤员的纳什,“这些孩子不该困在刀光剑影里。”
乙宛追兵死伤一轮,见这面两位宗师抵肩而立,一时放缓了进攻,都做出防御戒备的姿态,前后挪步,相互对峙。
文山郑重道:“我拜托你,把我的弟子们安置在延西吧,待到乙宛国一切平定,再让他们回来。”
苦沮看着他在日光下模糊的逆影,心中五味杂陈,皱眉问:“那你呢?”
他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却仍渴望一个确切的、必然的结局。
文山微笑着回视,就在这一瞬间,时光仿若倒转,苦沮只觉头脑中轰然响起两道声音,隔着二十年的恩怨情仇,重叠在了一起:
“七日后我若不来,”
“我若回不来,”
“你就当作没见过我……”
“清明的时候就给我祭酒吧!”
前者是绝然,后者是释然。
斜阳里,逆影朦胧,谁道英雄,终是孤鸿。
“好。”
无论是二十年前文山与整个江湖为敌的时候,还是现在,苦沮的回答,永远都是这么一个字。
轻得像一片落在剑鞘上的槐花,却比任何誓言都要沉重。
·
第二日天色青灰时,黎明的曙光还未完全驱散黑暗的阴霾,晏临溪便带着士兵们继续启程。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捉弄人,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在晨光浮动的雾霭里,隐约有甲胄反光。
乙宛军反应极快,他们意识到自己的伪装已经暴露,就如同潜伏在暗夜中的猛兽察觉到猎物的逃脱,瞬间露出了凶狠的獠牙,愤怒而急切地抛弃了隐匿,公然操起利刃,朝着目标扑杀而去。
山林簌簌而响,伴随几声短促而尖锐的哨声,那些原本潜伏在雾气里的身影,瞬间如同鬼魅般现身。
“跑!”
晏临溪攥紧了刀柄,喉间猛地滚出这个字。
命令刚一出口,整支小队已如离弦之箭般弹射出去。皮靴砸在碎石路上的闷响,混着粗重的喘息,在追兵的喊杀声中织成一张紧绷的生死之网。
晏临溪断后时,瞥见敌人前排的铁刃在朝曦中泛着冷光,像极了前世攻破乙宛国洛托城时的血色黄昏。
那时他也是这样领着残部突围,只是这次,身后不是援军,而是乙宛人翻卷如浊浪的身影。
山地行军本就困难,伤兵更是跑不快。
阿吴被两个战友架着跑,呼吸急促,身体一点一点变沉,他感觉自己腹部的洞又在渗血了。
他几次想要让战友放开自己,脱离队伍,都被身后的晏临溪伸手抵住。
晏临溪反手扣住他后颈甲胄,像拎起一只挣扎的小兽那样,一个用力,让他半个身体腾空,驾着他的两个战友施力配合,让阿吴结实地靠回去。
在阿吴的余光里,晏临溪一边疾跑一边反身射箭,逼得最近的几个乙宛士兵被一箭射穿大腿,翻滚着倒下。
雕花箭袋的绦带早被血浸透,指尖掠过箭簇时带起一串血珠——这是晏临溪最后一筒箭了。
阿吴咬紧嘴唇,转过头,提起一口气振作起来。
晨间的鸡鸣谷沉闷而混乱,甲胄相撞的声响里,太阳照常升起。
晏临溪眉眼微动,片刻后,他又从弓囊里抽出了一支箭,动作轻得几乎无声。
只是这次,他没有再向前。
他停下脚步,望着前方逐渐拉开的大虞战士的背影,指腹不住地摩挲弓身。
晨光正从谷口漫进来,将他的影子投在青石壁上,像根钉死在岔路口的界桩。
身后杀声渐近,他忽然笑了,笑声惊起竹梢残露,顺着箭羽滚进泥土,惊飞几只蛰伏的早鸦。
晏临溪蓦地转身,弓弦在他手中缓缓拉满,震颤从掌心一路窜进脊梁。
他做了决定。
他好像早就做了决定。
“大人呢!?”
等到士兵们逃离那片地方,再回头一看,早已没了节度使的身影。
阿吴率先出声,试图唤醒还沉浸在劫后余生恍惚中的众人。
他急切地环顾四周,扫过一张张或疲惫、或惊魂未定的面孔,心中陡然一沉——所有人都默许了这件事发生。
阿吴的双眼瞬间瞪得通红,牙关紧咬,从齿缝间挤出一声低骂,猛地挣开身旁试图搀扶他的战友,转身就要往回跑。
老兵快步上前,神色凝重,声音低沉却有力:“先别冲动!当务之急是赶紧跟大部队会合,然后请求支援,再回来救节度使大人!”
理智上,众人都明白这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
可现场却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只有阿吴一个人,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愤怒地呛声。
老兵扯住他的领子,将他的身子拉近,怒目圆睁,大声骂道:“别拎不清!大人是为了掩护咱们,才以身犯险!你现在就这么莽撞地回去,不是去救人,是去白白送命!你以为大人愿意看到你这样吗?”
阿吴被老兵的话震住了,僵在原地,低下头。
老兵叹了一口气,领着众人继续往前奔走。
·
“琉戈!收兵吧!文山惠菩提是不会背叛乙宛的!”
乙宛宫殿的烛泪在铜灯上堆成珊瑚状,一个曲发灰瞳的女孩跪地,拉住了摄政王的衣袍。
琉戈垂下近乎怜悯的眼神,幽幽道:“‘噶扎尔’不该向臣子下跪,您的膝盖该沾的是圣湖的晨露,而非臣下的靴尘。”
乌伽木垂下头颅。
她缓缓松开抓皱衣料的手,颤巍巍独自站了起来,擦去眼泪,她又是“受万人敬仰的君主”。
琉戈挥扫衣袍,两边的士卫立刻操起长枪,列成屏障。
枪尖的银辉映得乌伽木脸色青白,她的视线瞥向一边,琉戈身侧还跟着一个男子。
若仔细打量,会发现他的面容透着股不自然的僵硬。若再瞧得真切些,便能看出他的眼睛是中原人特有的棕褐色。
乌伽木见这两人要离开,踉跄着上前,厉声喊道:“琉戈!你当真信这个连面容都要改换的中原人?”
琉戈懒懒回视:“是的,陛下。”
乌伽木趁着对方还没走远,据理力争:“他们能为乙宛带来炮火,也能将炮火对准乙宛的子民!”
琉戈的眉峰瞬间蹙起,脚步也停了下来,目光如刀,审视着眼前这个日渐难缠的小姑娘。
眼前的乌伽木,不再是那个只会乖乖坐在王座上任人摆布的人偶。
她的眼中有了光芒,有了愤怒,有了让他陌生的倔强。
这一切,都要怪那个该死的文山,还有他那个多管闲事的徒弟,是他们教会了她思考,教会了她反抗。
说起来,这也怪琉戈自己,没想到当年自己对文山的提携,在今朝竟然变成“引狼入室”。
曾经听话的木偶,如今却成了他掌权路上的绊脚石,变得越发聒噪,一点儿也不可爱了。
“子民?”
琉戈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是‘噶扎尔’您该操心的事。”
说着,他忽然露出一抹看似温和的微笑,伸手轻轻拍了拍乌伽木的肩膀,语气却不容置疑:“您累了,先回去休息吧。一切,臣自会安排妥当。”
乌伽木嘴唇颤抖,只能眼睁睁看着琉戈一行人离去,眼中闪过一丝不甘。面前是森冷的长枪尖刺,自己这个被架空了权力的君王,似乎已别无选择。
但是……
乌伽木的目光逐渐坚定起来。
她心里清楚,像琉戈这般生性多疑的人,绝不可能对身边人毫无防备,尤其是那些来历不明的中原人。
只要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必然会生根发芽,最终成为撼动大厦的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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