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恩离开后,那张因为久站微微泛白的脸迅速褪去犹豫脆弱的神色,花涧松一口气,把书还给古存玺。
男生翘着板凳,轻蔑道:“我当你真敢垫着我的书写作业。”
花涧手还举在空中,牵起一个讨好的笑。
“呵,算你识相。”
她当然还不至于那么傻,哪儿哪儿都讨嫌,光是站在那儿连呼吸都是错的“一个女的”,别人随手相帮都有人认为她不配。
她也确实不配。不然怎么解释她从小到大都没拥有过?
花涧转过身继续写题。她比寻常女生高,又极瘦,要是没有校服外套的遮挡,完全就是一副皮包骨伏在铁皮柜上。
花涧忽然感到一丝难言的羞耻,僵硬地挺直了背。
又过了会儿,好像古存玺也没闹她了。花涧握笔的手指顿了顿,顺着肩膀偷偷回头。
一眼望去全是伏案写题的校服背影,像高高低低的山峦。只有那个全班最中心的位置,有人没人都一样的惹眼。
……一样的自以为是。
·
折磨的晚自习结束,花涧回到座位上揉着发酸的小腿,实在想先坐一会儿。
施彤云在旁边收拾书包,“别忘了隔壁那位的作业。”
花涧抬头看着一下课就一扫疲态的同桌,白炽光灯刺得她有点发晕:“我明早直接放到七班去吗?”
施彤云拨了拨刘海,收起镜子,难得的好脸色:“不用,她不认识你,你明早给我我拿给她。”
一天没进食的胃有些泛酸,刚领回来几天的校服混着汗液磨蹭着后腰处,刺激得汗毛直竖。
她真的很不喜欢……很讨厌别人碰她。
花涧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太多了,我不一定今晚写的完,我记得你说七班也不是明天要交……”
“但叶思菱说了明天要要呀。”施彤云歪头看着她,“你刚刚晚自习的时候怎么不写?”
“黄老师叫我重做周测卷,我在补……”
“那你今晚被窝里赶。”
可她自己其他科的作业都还没写完……
见花涧坐着不动,施彤云一把拉上书包拉链,冷下脸恐吓:“我告诉你,叶思菱舅舅是混□□的,要是明早拿不出来东西,你自己看着办吧。”
花涧沉默地听着,“知道了。”
就知道这货是只哑炮,卯足了劲炸开也没什么杀伤力,施彤云扬起下巴离开了。
作业本书面干净,满页的A 。花涧翻到最开头,拧开笔盖,在草稿纸上模仿了下字迹,落笔开始抄写。
或许“不小心”笔误那么几下,就可以看施彤云被那个姓叶的骂得吃瘪又无能为力。施彤云无法将自己供出去,毕竟和她这种人为伍只会让施彤云更被原来的圈子排挤。
她完全可以这么做。
但没必要。逞一时之快除了让自己的境地变得更糟糕,没有半点好处。
唇角弧度又缓缓变直,怪异地像拉直一条麻绳。
·
花涧在班级赶作业赶到保安来楼里巡逻清场。
回到寝室,花涧放下带回来的作业本,拉开外套拉链。这是一间六人宿舍,宿舍上床下桌,包括她只有四个人住。
舍友们依旧各干各事,没有攀谈的意思。
这反倒是种说不上熟络的熟稔,都知道互相是何种人。
花涧不和同班同学一起住,而是和年级内其他班的专项计划生一起住。这甚至是她进校一周后没忍住主动朝同桌施彤云问起才知道的,因为实在没发现寝室里有眼熟的面孔。
同桌大发慈悲地告诉她:“女生寝室已经算好的了,我听说同年级的男寝302被人拿A4纸写’老鼠窝’贴门口三天宿管都不带管的。”
专项计划生寝室就是302,这个数字就像贫穷本身一样牢牢绑定在他们身上。
花涧的三个室友皮肤都偏黑,第一次自我介绍主动朝她打招呼的女生叫顾胜男,头发短的像男孩,是学校的体育特长生,经常不在寝室。另外两个身型偏瘦弱,但一高一矮,也比较好认,高的叫付静,矮的叫何余。
顾胜男有晚训,一般会晚回,花涧蹲下在柜子里翻找换洗的衣物,付静在她旁边的位置上看书,看见花涧桌面上的东西:“叶思菱?”
之前聊起过,她的三位室友来自不同的实验班。花涧抱着睡衣睡裤探出头,“你认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见付静表情嫌恶了一瞬:“她在学校很有名。你在帮她写作业吗?”
因为付静那个转瞬即逝的微表情,花涧莫名放下心来,坦言自己被逼无奈。
“行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付静却并不想听,“何余已经睡下了,小声点。”
花涧想说自己本来也不打算解释太多,但看了眼后上方已经掀下的床帘,只能轻手轻脚朝门外淋浴间走。
·
第二天,花涧熬了个大夜写完的作业交给施彤云,对方浅翻了几页,早上第一节课下课就美滋滋地拿去“上供”,不曾想回来的时候带回一袭翩翩然的身影。
女孩是极漂亮的,蓬松的八字刘海像被风吹散的流云,笑容甜甜,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攻击性:“你好呀,你的字好漂亮。我叫叶思菱,交个朋友吧,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不然告诉云云也行……”
这边苏融毫无兴趣地转回来,打了个哈欠:“那个姓叶的又来立人设了。”
林文恩没朝后看,捏紧了书壳:“她休想让花涧成为她的下一个玩具。”
后面传来外班看热闹的声音:“叶大小姐,平行班那几个小跟班不够你霍霍,管到实验班头上去了?当他们班那几个校委不存在啊,要得了你管?”
说罢不怀好意的眼神朝林文恩他们这边投来。
林文恩是学生会会长,除她之外舒景潼,段霁言分别在纪检部和学习部各司其职,又因为几人成绩优异还坐得近,自然而然就成了班级中心。
叶思菱表情不变,和颜悦色地拉起花涧的手:“别听他们的,我没别的意思,你们班的同学当然也很好的啦,但毕竟学生会要管的事情太多了嘛……”
花涧看着面前的少女。眼睛是神秘的猫眼形,眼尾向上微微翘起,看似温软,却仿佛蕴藏着种不羁的野性。
叶思菱走后,施彤云证实了她这种想法。
她的同桌看起来心情不错:“你别看她现在人畜无害的,还想和你交朋友,实际上却很有手腕,你最好别得意忘形。”
不得不承认,在没人愿意接触她的现在,如果有叶思菱做庇护伞,花涧的生活要好过得多。
花涧思索着,看向施彤云:“叶思菱看起来成绩不错,为什么会在平行班?”
几天相处下来施彤云觉得花涧又蠢又没心思,也不瞒着:“之前叶被人揭发过一次。当时那个被霸凌的学生伙同学生会,把所有证据都摆在面前,这样都没把叶搞走,处分左不过只是降到平行班,还是年级主任带的班。”
“叶思菱校园霸凌?”
施彤云嘲讽地看着她:“看不出来吗?”
花涧顺应她摇头,余光却鬼使神差瞥向左前方。
微笑时眼睛的弧度,甚至里面的情绪都惟妙惟肖。
很像,但又不像。
不对,她没有资格评价,她统共都没直视过林文恩的眼睛几回。
施彤云很喜欢花涧这幅容易掌控的模样,“叶思菱家里有背景,瞒得好,丝毫不影响她在学校的人设。况且人家优班过去的,成绩也不差,老师们都愿意睁只眼闭只眼……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叶思菱和林文恩就是一中的黑白天使。”
“所以你选她们,是因为叶思菱这棵树倒不了?”
施彤云挑了挑眉毛。
花涧眼神指指前面一群人:“那你为什么当时不和林文恩她们玩?”
施彤云脸色一变:“我赏脸才多跟你说几句,得寸进尺了你?”
然而这次花涧眼睫只是恭顺地垂了垂,目光却并没有从前面移开。
脊背笔直,脖颈纤长,连背影都漂亮的无可挑剔。
施彤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花涧,你相信世界上有绝对完美的人吗?”
花涧摇头。
“但林文恩是。”施彤云说,“所以,你信她十全十美还是信我是秦始皇?”
好半晌,花涧收回视线:“所以,她只是看上去很厉害。”
施彤云轻蔑地笑笑,满意地转回去写作业了。
花涧再一次悄悄抬眼,舔了舔干涩的唇瓣。
所以只是看上去很厉害,实际却是比看上去还要厉害的多。
·
“我没搞懂,你好不容易和那个姓叶的相安无事快一学期,没事招惹她干嘛。”苏融说,“你忘了刚进校那会儿?退学是不可能退学的,倒是你差点会长职位不保。”
距离林文恩穿进回忆世界已经有段时间,回忆和人设也自动涌入,她还算适应良好:“那次是阿潼带着纪检部主要在处理,她还是性子软了些。”
“哪儿是景潼的问题,压根就是拼后台嘛。叶思菱家里有黑/道上的人,就算当时是你带头处理也不一定改变得了学校的决定,我听说啊,今年夏天学校扩建操场的工程都是叶氏包的。”
苏融背后是建筑行业只手遮天的苏氏,两家世交,一直是林家政治势力的支柱。和林兆晖不一样,苏正延和荣淑华什么都不瞒着苏融。
林文恩想反驳:“我……”
“你是可以。”苏融打断她,“但是你想想,你真的要你爸出手吗?”
一刹那,那个穿着狱服一夜白头的老人切片般闪过脑海。
林文恩如同冷水浇头,立马冷静下来。今年夏天林兆晖将作为直辖市连任市长,开始准备明年的市长大选。从前林文恩从不操心她爸连任的问题,而如今经历过变故的她知道,官场不比商场,与滔天的权威声望对应的,是更经不起一星半点舆论的脆弱。
她不能拖累父亲。
苏融叹气:“我承认那个姓叶的是有点恶心,处处模仿你不说,还招呼那么多小跟班,不就想证明她比你受欢迎?不过话说回来,你反正又从来不跟她比这些,跟她井水不犯河水不就好了嘛。”
可真不是她主动挑事,林文恩心里抓狂,总不能走过去告诉花涧她好叶思菱坏吧?
发愁的间隙,她的白色Stanley水杯被不轻不重放在桌上。
目光中出现一只劲瘦修长的手,腕间一只黑色运动手表,男生黑发红唇,垂眼瞧她:“吃药。”
只有和林文恩关系很亲近的人才知道她体质虚弱,每隔段时间就要吃一副特殊调制的中成药。
苏融姨母笑得褶子都快藏不住:“哟,段神,木木一周不主动找你,你就忍不住了?”
确实,药是每周都吃,天之骄子段霁言给接水的待遇不是每周都有。
林文恩看着段霁言闪烁的眼神,用一种非常奇妙的心情服了药:难道男主要找她过剧情了?
段霁言在她前方的位置坐下来,“我听见你们在说那件事。那事我也有原因,不能全怪舒景潼。”
林文恩咬了咬舌头,试图刮去那层熟悉的苦味:她其实对那次事件真没什么印象,刚刚说给苏融听的基本就是她知道的全部。当时她主要在负责筹备学校秋季运动会,那件事全权交给纪检部处理。
而那时的纪检部部长是段霁言。
苏融从抽屉里摸了点小零食来吃,非常偏心地开始输出:“咱就是说也没人不怪你,你真当我们怪自己好姐妹呐?说好听点您这是爱学习两耳不闻窗外事才去的学习部,说的不好听就是脏活累活全撂担子扔给下家呗,也就是景潼人好才愿意和你换,白白替你背那么大一锅。”
苏融的话不留情面,但也是因为几人熟得没边才这样。
段霁言依然保持温和:“你说的有道理,不过在事情发生之前我就已经在考虑转岗了。我私下里和景潼进行了和解,对九班那位遭受霸凌的同学,我也尽力提供了些私人补偿。”
段霁言回应着苏融的指责,视线却没离开过她。林文恩佯装镇定,感到一股浅浅的焦躁。
难道是她重返青春面对初恋,反而不适应了?
“这年头还不允许学霸安安静静当个学霸吗?”这时舒景潼抱着书回来了,熟稔地加入打趣:“解释过很多次了,我是主动接任纪检部的,你们再误会段神,我可要不高兴了啊。”
舒景潼将练习册轻轻放在桌上,“好啦段神,够意思了吧?是不是可以把位置还给我了?”
段霁言起身,“抱歉。”
“对了,段神上次说的竞赛题库,我托舅舅从清大实验室带回来了。”舒景潼各扫他们一眼,最终定格在段霁言身上:“学习部中午有人值班吗,我午休后可能去一趟复印。谁要?”
段霁言正要点头,苏融把薯片咬得咔咔响:”学习部现在午休都不锁门了?”
“倒也没你想象的闲。”段霁言无奈,回舒景潼:“我在,你来就是。”
“那也没纪检部忙。”苏融依旧不放过段霁言,“上周放学的时候我去学生会找木木还看见景潼他们在审理校园卡伪造的案子呢,学习部呢,早关门大吉了!”
“我们纪检部向来最守规矩。”舒景潼笑眼弯成月牙,"加点班的事儿。"
林文恩摩挲着保温杯盖上凝结的水珠,记忆突然裂开一道缝——
上辈子花涧转学来几周后,纪检部确实曝出过一桩校园卡伪造案,作为会长的她吸取霸凌事件的教训,连夜辅助纪检部整理材料,结果却在最后关头发现关键证据不翼而飞。
纪检部,一直是林文恩想要补足的一块软肋。
“说到守规矩.……”段霁言转向林文恩,“下个月学习部准备高三的誓师大会,学生会要出两个主持人。”
苏融努努嘴:“就阿潼呗,人学过播音主持。”
段霁言仍流连在林文恩桌旁,一只手撑着她的桌沿轻敲:“林会长,怎么说?”
舒景潼正想说话,就见男生的视线始终缠绕在林文恩发梢,阳光穿过他琥珀色的瞳孔,将那份不自知的偏爱照得无所遁形。
“砰!”
后门外的走廊上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花涧蹲在散落的作业本间,苍白手指徒劳地按住被踩脏的卷子。
付静的高帮帆布鞋碾过她手背,在”林文恩”三个字的批注上留下灰色鞋印。
花涧沉默地一动不动,不知道为什么几天前还看似理解她境遇的室友转瞬就变了一个人。
“连路都不会走?"付静撩了撩刘海,露出叶思菱送的水晶发夹,"要不我教教你什么叫礼、义、廉、耻?"
最后四个字被咬得极重。林文恩突然想起前世父亲庭审时,旁听席也有人这样咒骂,而那些掷向被告席的矿泉水瓶,一半贴着叶氏集团的商标。
……
林文恩看舒景潼一眼。
“付同学。”舒景潼突然起身,校服袖标上的纪检部徽章晃过寒芒,声音像浸了蜜银针,“上周的仪容仪表检查,你好像……”
水晶发夹坠地的脆响截断话音,叶思菱踩着香槟色的玛丽珍鞋翩然而至,“静静怎么这么不小心?”
矜贵的少女弯腰拾起发夹,指尖掠过花涧渗血的指节,“把新同学手都踩脏了。”
舒景潼似是没料到叶思菱会亲自出现,不由回头看向林文恩。
众所周知,上一次二人对峙,舒景潼输的并不好看。叶氏不知道从哪搜罗来学生会造谣的证据进行反击,以损伤个人名誉将他们告上法庭,差点叫学生会来一次大换血。
为此林兆晖还把林文恩骂了一顿。
有了上次的教训,林文恩自然知道急不得。不仅没能帮到那名被霸凌的同学,还把自己搭进去,这次她不会拿花涧做赌注。
花涧是她重返现世的筹码。
于是按住舒景潼,摇了摇头。
花涧捡起试卷,倒伏的脖颈像濒死的天鹅,将最后一丝尊严蜷缩进皱褶的校服领口。
“你别怕,静静自己人呢。我带你去医务室吧?”
叶思菱扶起花涧,后者不自然地挣了挣,却是不敢挣脱。
但她抬眼时,似是往林文恩这边看了一眼,漆黑的瞳孔里隐隐燃着幽蓝的火——那是一个溺水者抓住浮木的眼神。
舒景潼突然轻笑出声:"木木你看,小动物在向你摇尾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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