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沅继衡便坐着公府的马车去了学肆,距离门口还有一段距离,沅继衡就看到了她的那几位「同窗好友」结伴迎面而来。
为首的身着靛蓝色织锦衣袍的小年轻看着沅继衡朝着她们走来,忍不住对着身后那群跟班大声嘲笑起来——
“呦呵,瞧瞧这是谁呀?这不是沅五娘子嘛,今儿个怎么有空到书肆来了?”
她故意提高嗓门,腰间玉佩随着夸张的动作叮当作响,“诶我说,之前是谁信誓旦旦地说再也不来学堂的?”
“啊?是你吗?还是你?哈哈哈哈哈!”
周围一群跟班都跟着起哄,存了心要沅继衡难堪。
沅继衡紧抿着唇,双拳攥得紧紧的,再如何她如今也只是个年仅九岁的孩童,被这群人团团围着嘲笑,她眼中已经蓄满了泪,但仍坚持着不让泪水掉下来。
“……哈哈哈哈!要哭咯,哭包要哭喽——”
沅继衡看着她们一个个那得意忘形的模样,只觉得可憎。
“你们先前辱骂我三姐,说她是皇上的走狗,逮谁咬谁。”
继衡咬牙切齿:“私下议论皇上,辱骂朝廷命官,是犯了妄议朝政、不敬君主的大罪!”
“我已经将此事告知母亲,一旦她向皇上呈折回禀此事,你们的母亲就会落个教子不严的大罪!”
沅继衡没有说出口的是,即便她三姐真的是皇上的走狗,那也是来追他们这帮恶鬼的债的走狗!
她以后也会像三姐一样,狠狠地盯着这群人,还有她们的家人!
“你,你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小年轻有被沅继衡的话吓到,要是被坐实不敬皇上的大罪,她们可就要遭大殃了。
“大家别听她瞎说,她说的这些我们可从来没有说过!我们不认。”
“对,我们没说过,我们不认。”
“你们说没说过这话,做没做过这事,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沅继衡静静地看着围了她一圈的人,“以后你们胆敢辱骂朝廷命官,我就叫母亲参你们一本!”
“到时候皇上怪罪下来,那也是你们母亲教子无方,以后你们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你!”小年轻一噎,嚣张的气焰有些弱了,撂下一句狠话就带着跟班们扬长而去,“哼,你有种,咱们走着瞧。”
大门一侧的连廊上一双眼睛目睹了全程,看着沅继衡远去的背影思索起来。
*
初夏,沅立衡赶在成玉临盆前回了府,成玉十月怀胎诞下一子,父子平安。沅母为其取名唤作沅弘安。
此番立衡将布庄的生意打理得很好,沅母大喜,便让管家辅佐长女立衡协同打理府中庶务,由长房执掌府中中馈。
沅母的这一决定无疑是暗示立衡才是未来公府嗣女,纵使是身为继室的公府主君汪氏,也无法违抗家主的命令。
襁褓中的新生儿安静地窝在成玉一侧沉睡着,成玉偏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沅立衡从背后揽住成玉,意动地吻了吻他的发丝。
“阿玉。”
成玉初为人父,府医说还需静养些时日,等身体恢复方可同房,可立衡不肯分房就寝,就这么赖在成玉身侧,静静地守着他和孩子。
成玉自觉身子已经恢复了大半,加上半个月来一直卧床,修养许久都不曾沐浴净身,便想梳洗打扮一番。
可教养嬷嬷却不让,说是古来规矩如此,半强迫地逼着成玉继续躺在榻上捂着。
这夏日炎炎天气闷热,长期闷在榻上不得憋出病来,可成玉想起嬷嬷的话,又不好违逆,心中不免烦闷起来。
成玉情绪低迷,久而久之立衡也察觉到不妥,软磨硬泡下才得知这荒唐无礼的规矩。
她不由地嗔怪起来,“你呀,真是个软柿子,脾气总是这般软,任谁都能欺负不是?”
成玉蔫蔫地听立衡数落,沅立衡冲着外间喊了一声,旋即一把抱起成玉往内室走去。
成玉惊惧之下攥住了腹部衣袍,整个人埋在立衡怀中,“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行。”
立衡收了收劲,“害羞什么,我的夫郎我有什么不能看的。”
沅立衡低头咬了咬成玉的鼻尖,“好阿玉,总不能总叫旁人欺负,不叫我欺负欺负吧?”
成玉躲着立衡的气息,脸贴在立衡脖颈处,不肯看她。
立衡把成玉轻轻放在屏风后头的软塌上,小厮手脚麻利已经备好了水。
沅立衡挥了挥手,伺候的人都悄悄退出了门外,她则悠闲地靠在浴桶边等着成玉自己出来。
成玉裹着丝绸亵衣慢慢吞吞地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散落的发丝随意地垂在身后,平添了一份魅惑。
沅立衡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成玉撇过头,背对着立衡入了浴桶,立衡乐呵呵地拾起一旁的袖珍瓜瓢往成玉身上浇,待浸湿了亵衣又伸手去剥他。
“来,让为妻来伺候你。”成玉紧张地捂住肩头,可立衡的手劲比他大,三两下就把他剥个精光。
往日里,立衡总是要同他胡闹几次才肯罢休,可这回立衡却正经得不得了,只专心致志地替成玉净身。
成玉忍不住抬头去看她,立衡捏住他的下颌往上抬了抬,“怎么这么看着我,我在你心里就这么禽兽?”立衡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随后就放了他,继续忙活手中的活计。
“站起来。”
成玉背对着立衡顺从地站在浴桶中,立衡摸了一小把澡豆粉打湿揉化凃在成玉背后,那手从尾骨揉到双肩,从上往下,左右兼顾。
成玉就像一只被顺毛的猫,在立衡手下乖巧的不得了,直到那手慢慢覆在他腹部的疤痕上,这乖巧的猫炸毛了。
一个月的静养生产的伤口早已经愈合了,可是却留下了一道可怖的疤痕。
成玉不肯转过身来,立衡只能凭着感觉用指腹轻轻触碰,“还疼吗?”
“不疼。”成玉想推开立衡放在自己身上的手,可是这掌心如此滚烫,他有些舍不得。
“转过来,看着我。”
成玉愣神之间立衡将人整个转了个面,成玉后知后觉抬起手捂住了腹部。
沅立衡扯着他的手抵在一边,“你个欺软怕硬的,我还看不得自己的夫郎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立衡捞起水中的丝帕,轻轻给成玉擦身,“阿玉,你要是介意它,我马上就派人去找最好的药膏,把这什劳子印记去了,好不好?”
成玉忽然笑起来,“以后你不要孩子了吗?再生一次,这印记还是会有的。”
“我当然想要,”立衡手顿了顿,“可要是你不喜欢,咱们就不生了,有弘安一个就够了。”
沅立衡亲了亲成玉的嘴角,“你就这么不信我,也不怕我伤心难过,嗯?”
成玉回吻她,“我没有。”
立衡捏了捏他的耳垂,“喜欢泡澡咱们就去庄子上,让你泡个够。”成玉推了推立衡,“别,你刚刚掌家,别授人以柄……”
“这会儿倒管起我来了?”立衡捞出湿漉漉的成玉,“听我的,咱们去庄子上。”
沅府别庄上有一处天然温泉,如今长房掌家,沅立衡大权在握自然想如何便如何。她随即吩咐人收拾东西去别庄避暑,大半个月才归府。
*
内务府,端坐在公案后的季鸾递给沅钟衡一封信笺。
沅钟衡快走两步接过信封,还未拆封查看便听季鸾道:“前些日子,云州内卫传来消息,说发现废太女残部活动的踪迹,皇上命我等将其一网打尽秘密除掉。”
季鸾一顿,“不过最要紧的是,要拿到废太女联络朝中大臣的那份名单。”
名单?沅钟衡不解地望向季鸾:“那这名单上的人是否……”她比了个动作。
季鸾摇了摇头,只道:“你只管听命行事,至于旁的……不要多事。”
“此去云州务必小心行事,切不可操之过急打草惊蛇。”
“你要知道,皇上将此事交由你办理,是对你寄予厚望,你可不要让皇上失望。”季鸾嘱咐道。
“卑职明白。”
季鸾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钟衡,琢磨了一阵还是开口道:“钟衡,陛下对废太女结党营私一事十分在意,你可莫要重蹈覆辙。”
季鸾言尽于此,其他的就要看她的悟性了。
从前朝至今,朝廷可以说是积弊如山,吏治败坏尤甚。官官相护,联成朋党,一动百动,一惊百惊。
皇帝最痛恨的就是结党营私,什么“同窗”“同乡”“同科”的更遭皇帝忌讳。
再加上废太女拉帮结派,结党谋私乱政,几近逼宫,朋党二字几乎是皇帝逆鳞,实属心腹大患,沾之即死。
沅钟衡近前一步,为季鸾换了盏茶,恭敬道:“请阁领指点。”
“皇上对你上次游园诗会一事已心存芥蒂,你同翰林院的那些个清流们搅合在一起作何?”
季鸾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孔雀爱羽,虎豹爱爪,你这一路走来也不容易,可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
“你记住,你是皇上的内卫,做好你分内之事,皇上自然不会亏待你。”
“多谢大阁领提点,钟衡记住了。”
季鸾点头,“收拾一番即刻动身吧,走去早回。”
沅钟衡应声告退。
深宫肃穆,几只乌鸦盘旋在宫角,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个宫廷,嘎嘎的聒噪声回荡在宫街巷道中,久久不散,无端让人发寒。
沅钟衡端跪在紫宸殿正门已经整整两个时辰,皇帝却迟迟未宣其进殿。
酉时三刻,宫阶的禁军都已经换了一拨,李全盛才姗姗来迟。
“诶呦——是哪个不长眼睛的,跪在这儿这么久怎么也没人来通禀一声……”
李全盛给旁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还不赶紧把人扶起来,跪坏了身子耽误了差使,你们担待得起吗?!”
两个小太监殷勤地附和了一声,赶忙扶沅钟衡起身。
沅钟衡跪的时间太久,膝盖骨都有些发麻发痛了,猛地一起身竟觉眼前一黑,差点站立不稳。
李全盛言语中略带责备:“沅阁领呐,有什么着急事儿不能明儿再说?皇上这会儿正准备去承香殿召见宸郎主呢。”
沅钟衡宽袍下的拳微微握紧,面上却丝毫不显,恭敬道:“既然皇上要事在身,那臣就先行告退。”
沅钟衡朝着李全盛微微颔首,后退一步欲转身离开。
李全盛见状眼珠一轱辘,“且慢,苦候良久想必也是有急事求见,不如再稍候片刻,容我进去请示?”
沅钟衡眼神一顿,脸上露出一抹笑来,“如此,有劳总管。”
李全盛面带微笑:“不妨事不妨事。”说罢便朝着大殿走去。
皇帝歪坐在龙椅上,榻旁是一众伺候的宫侍,各个衣衫不整,袒胸露乳。李全盛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并未说话。
皇帝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还在?”
李全盛小心翼翼地抬眼,透过轻纱帷幔只能隐约瞧见皇帝倚在榻上的轮廓。他连忙垂下头,恭敬地回道:“是,还在外头跪着呢,您看,是不是把她叫进来?”
“宣。”皇帝略略直起身,随意地摆了摆手。侍立两侧的宫人们立即如潮水般无声退下,只留下鎏金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龙涎香。
“哎!”李全盛得了旨意,连忙躬身退出。转过屏风时,他不动声色地揉了揉发酸的膝盖。
“去把人请进来,皇上召见。”小太监巴巴地跑腿去了。
沅钟衡朝李全盛深深一揖:“多谢总管通禀。”李全盛虚扶一把,“客气了。”
李全盛动作一僵,转而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快进去吧,皇上正等着呢。”
沅钟衡转身进了大殿。李全盛掂了掂手中的荷包,嗬,这分量倒是不小,借着上头微弱的宫灯,打开荷包一看,居然是满满一包的金锞子。
李全盛深深地看了一眼殿门,兀自笑起来。
身后的殿门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沅钟衡忍着膝盖的刺痛,额头紧贴冰凉的金砖:“臣叩见圣上。”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声响。皇帝倚在龙纹凭几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几,目光如刀,刮过地上跪着的人影。约莫半盏茶功夫,才懒懒开口:“起来吧。”
沅钟衡却伏得更低:“臣有罪。”
皇帝突然来了兴致,支起身子,“何罪之有?”
“臣心浮气躁,行事鲁莽,若非皇上赏识提携,臣山野村妇只怕终生碌碌无为。”
“皇上大恩大德,臣莫不敢忘!臣能有今日殊荣皆仰赖天恩,可臣却不思进取,得意洋洋,几近将皇上戒言抛诸脑后,差点犯下弥天大错,请皇上治罪!”
沅钟衡‘咚’的一声重重地磕在地板上,“罪臣请皇上降旨严惩!明正典型!”
皇帝眯起眼睛,目光在沅钟衡绷紧的背脊上逡巡。殿角的更漏滴答作响,鎏金狻猊香炉吐出的青烟在两人之间缭绕。
“今臣受上封指点,顿觉醍醐灌顶,才知罪臣犯下滔天大罪,而皇上对臣仍委以重任,臣有愧陛下信任……”
沅钟衡声泪俱下,“……臣罪该万死,但求皇上恕罪,容臣戴罪之身前往云州,戴罪立功,求皇上恩典!”说罢,又重重地叩在地上,听候皇帝发落。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既知错,以后可不能再犯。”皇帝露了笑,朝她招了招手:“好了,朕不会处罚你,快起来吧。”
“皇上——”沅钟衡再拜,“罪臣谢皇上天恩,臣遭此一番一定改过自新,戴罪立功,不负皇上天恩!”
“好了,不要动不动就拜来叩去,朕不喜这些繁文缛节,若是再犯,朕可真要罚了。”
“臣遵旨。”
“此次办差可要尽心尽力,朕可是对你寄予厚望,你莫叫朕失望啊。”皇帝笑呵呵地看着沅钟衡,“既无他事,便早些出宫罢。尽早动身,莫误要事。”
皇帝冲着殿门处唤了一声,李全盛踏门进来,余光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钟衡,径直朝皇帝走去。
“臣还有一事,望皇上容禀。”
李全盛捧着新沏的君山银针轻放在龙案上,茶汤澄澈,映着皇帝深不见底的眼眸。“讲。”皇帝指尖拂过盏沿,带起一缕氤氲茶雾。
沅钟衡缓缓直起腰身,自怀中取出一叠泛黄的桑皮纸,纸张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双手捧着举过头顶——
“臣身为皇上的臣子,就该对皇上坦诚以待,这些均是臣生父留给臣的私产,臣不敢有所隐瞒,请皇上过目。”
皇帝眼尾微挑,李全盛立即碎步上前接过。
李全盛取了一旁的红烛立在皇帝身侧,皇帝细细翻看这一沓契书,契书上的字迹笔墨已经有些模糊了,但是依旧能够辨识清楚。
两个田地庄子和三间铺面的房契和地契都盖着宣宁四年的红戳,略算一番,这契书至少也有十八年光景。
宅院的房契和地契都是近年的,是长安十年的章面,也就是四年前的事儿。[宣宁是皇帝初登大宝时使用的年号,后改为长安]
“臣不敢欺瞒皇上,臣处事草莽名声狼藉,可臣却不敢打着皇上的幌子为自己谋取私利,更不敢让皇上因臣被扣上滥用酷吏的恶名……臣对皇上之心日月可鉴!”
“朕没有不信你。”皇帝对着李全盛吩咐,“全盛,快把人扶起来。”
“谢主隆恩。”沅钟衡再叩首,仍然跪在地上回话,“不瞒皇上,臣虽出身荣伯公府……”话音戛然而止,而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故而臣如今仰赖皇上得以自立门户,臣之所有都仰赖皇上庇护,若无陛下,也就无我沅钟衡!”
看着沅钟衡决绝的表情,皇帝不由得嗔怪:“糊涂!你这番话朕听了也就罢了,若是传了出去,定会追究你个不孝的过失来。以后这话可莫要再说了。”
“子不言父母之过,可臣……臣的生父……”
沅钟衡哽咽,嗓音沙哑:“臣生父难产郁郁而终,臣实难释怀。幸得老仆忠心耿耿将臣拉扯长大,如今又得皇帝陛下如天恩情,臣无以为报,唯死而已。”
皇帝心有触动,“你一片赤诚,朕已然知晓。只要你尽忠办事,朕自然不会亏待你。”
沅钟衡闻言喜极而泣,“臣叩谢皇上天恩。钟衡立誓报效皇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皇帝露出点笑,李全盛当即快步扶起沅钟衡,“快请起,再这么跪下去,陛下可要心疼啦。”
李全盛把这一沓契书交还给沅钟衡,“您有一番心在,皇上自会知晓。这些东西您就快收好吧。”
沅钟衡看了眼李全盛,后者微微点头,她这才接了契书揣在怀里。
皇帝打了个哈欠,“也回去休息吧。好好办差,事成之后朕重重有赏!”
“臣领旨。”
沅钟衡一瘸一拐地出了紫宸殿朝着宫门走去。
下了宫阶,沅钟衡脚步一顿,转头望去,紫宸殿前一片火光,是皇帝摆驾承香殿的御驾。
沅钟衡的眼神暗了暗。
“沅阁领留步——”
幽长的宫道上,四名小太监抬着青呢软轿碎步追来。
为首的白面太监躬身道:“宫道深远,总管您惦记着您腿上有伤,行动不便,特命奴婢们送您出宫。您请上轿。”
沅钟衡唇角微扬,“劳烦代我谢过李公美意。”轿帘掀起时,她袖中滑出一枚金瓜子,正落在那小黄门掌心。
轿子行至城门,宫门早已下钥。月光在朱漆大门上镀了层冷霜,守门禁军见是内廷轿辇,默默推开一缝偏门。
“出来了!快——”沅九赶紧命车夫驶到偏门前,“姑娘。”沅九跳下车扶着沅钟衡上车。
借着车内的昏暗的烛光,沅九这才看清了沅钟衡额头的磕伤,“您受伤了……!”
沅钟衡靠在车后,“不妨事,回府罢。”
……
文府内外灯火通明,乔文清看到沅钟衡头上的伤吓得险些昏过去。“快!快去请卫大夫——!”
卫姝是常住文府的府医,原先是位走方的郎中,因其医术了得被沅钟衡招募到此。为收买人心,沅钟衡还特意在府中划了一方小院给她供做药园药房。
沅七今儿一早就回了府,整整睡了一天。刚醒,就听见府上的动静,沅七摸了外袍赶紧出来查看。
各仆役井然有序地做着事,烧水的烧水,熬药的熬药,做饭的做饭。
沅七收敛起散漫的样子,在院中随手抓了个小厮一问,才知沅钟衡受伤回府的事,她霎时清醒了,快步跑向正房去。
卫姝为沅钟衡收拾了伤口,额上抹了药膏用帕子系着,“暂时没什么大碍,只需好生将养,不日就可恢复。”
沅钟衡嗯了一声,“请卫大夫下去休息。”
“姑娘,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儿?”
沅钟衡摇了摇头,“没事儿,只是近来京中有些传闻,日后你们需谨言慎行,不可造次。”
沅九和沅七跪在地上,“是,奴婢谨记。”
“文叔,她们二人的身份文牒我已经差人办好了。文鸢是大姑娘,文黛是二姑娘。还要劳烦您在府中立下规矩,她二人以后是主子,若是有哪个不懂规矩的敢在背后乱嚼舌根,传出些什么风言风语,您决不能姑息,一律拔了舌头发卖出府。”
“哎。”乔文清望向愣住的二人,“傻愣着作甚,还不过来谢恩?!”
“谢姑娘恩典!”
“都起来。”沅钟衡撑着头望着文黛,言语中透着些许疲惫:“江南田产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是,都办妥了。”文黛小心翼翼地觑向沅钟衡,“只是……买卖田地时图一时方便就……就用了公府的名头……”
乔文清觑了一眼钟衡,“你!你怎么又给姑娘惹下这些祸事。”
“临走的时候,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嘱咐你,要暗中行事、小心行事,你可倒好,恨不得敲锣打鼓闹得人尽皆知,这事儿要是牵连到姑娘身上,你担待得起吗?!还不跪下!”
文黛垂头丧气地跪在地上,一旁的文鸢沉思后道:“不若现在让老七即刻启程回江南,尽快将这份田产处理掉?”
“不必,回头你将田契和地契都交给我。”
沅钟衡嘱咐文黛:“翻了年你再去一趟江南,这次不要去苏州,直接到杭州去。这回不要亲自出面,找个当地人去做,事成之后打发她一笔银子就是。”
“嗯。”文黛蔫蔫应声。
“四更天了,大家都去歇着吧。”沅钟衡闭上眼,没再说话。
乔文清看着她疲倦的样子心有不忍,还想多问几句,可终究又作罢。
*
大明宫凤阳阁乃大皇子祁岚的寝宫。祁岚与祁犴是一父同胞的亲兄妹,均为元后之子。
祁岚平素最爱召集各家公子吟花弄月,可自元后与太女相继离世,突逢巨变,大皇子仿佛变了个人,开始深居简出起来。
“倒酒。”祁岚似有些醉了,“本宫说了,叫你倒酒!你聋了吗?”
一旁的宫侍吓得跪在地上求饶,“殿下恕罪。”
祁岚哼了一声,一把从宫侍手中夺过酒盏,自饮自斟,“别以为父君死了,太女死了,你们就能随意欺辱我。”
“本宫是皇帝的皇长子,尔等谁敢不敬?!”
“奴婢不敢。”一众宫侍都颤颤巍巍的求饶告罪,“大千岁息怒,奴婢自去请罚。”
“不敢?”祁岚猛地将杯盏砸向地面,一道清脆的瓷器摔碎的声音钻入众人耳中,陶瓷碎片溅的到处都是。
祁岚后知后觉,他迷糊地望了望自己的手,手中空无一物。“酒呢?我的酒呢?你去拿酒来!去啊——!”
“是是是,奴婢就这去。”
宫侍如潮水般散去,不一会儿寝殿就空荡荡的只剩下了祁岚一人。
祁岚的眼有些酸涩,大概是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走吧,都走吧……走了就再别回来!”
待揩去泪,他眼前瞬间晴明了,殿中一个人都没有,他们都跑光了。
“人呢,人都死哪儿去了——!”祁岚咆哮起来,“来人!你们敢不听本宫的话,本宫就叫……”
祁岚蓦然止了声,父君已经不在了,没有人会为他做主了。
“这些欺主的奴才,本宫要杖毙他们!”祁岚歪倒在榻上,口中还喃喃自语要狠狠地惩处那些刁奴……
晨曦乍起,凤阳阁的宫人一早就侍候在寝殿中等待祁岚起身。
祁岚从榻上悠悠转醒,他的头好痛,“来人。”
殿中传来声响,宫人们鱼贯而入,有条不紊地伺候祁岚更衣洗漱。
祁岚坐起身,剧烈的痛意宛如蛇信子撕咬着他清醒的神志,他抑制不住地攥着拳使劲地敲着自己的脑袋,仿佛这般就能减缓痛苦了似的。
“殿下,您昨夜又醉酒了,喝了这药汤就好些了。”
祁岚端起药碗,一口饮下,不多久又开始咳起来。
“现在什么时辰?”祁岚瞥了眼窗外,阳光正好。
宫侍一边替祁岚摁揉太阳穴一边回话,“已经巳时了。”
祁岚眯着眼,“本宫没去坤宁宫问安,恐怕这个时候君后又在唠叨本宫不知礼数了吧。”
宫侍温声安慰着:“秋寒露重,殿下染了风寒身体不适,未能前去请安,想必君后定能体谅。”
祁岚勾了勾唇,“既如此,本宫应还得卧床将养。去,召太医来为本宫把脉。”
宫侍扶着祁岚躺下,“是,奴婢这就去。”
宫侍打开寝宫的窗通风散气,又解了帘子隐住内室风景。祁岚坐靠在榻上,昏昏欲睡。
忽然房中发出一声细碎的声响,祁岚猛地睁开了眼。来人隐匿在纱帘后,看不清人脸,“殿下。”
祁岚察觉是故人,神情放松下来,“她们又蠢蠢欲动了。”
祁岚觉得头又痛了起来,“这回你可要多费点心思,让那群人都闭嘴,别再招惹是非。最重要的是,不要牵扯出更多的人了。”
祁岚吩咐那人:“还有那份名单,一定要处理掉!”
“我知道。”那人顿了顿又问了一遍,“万一……”
祁岚打断那人,“没有什么万一,我要你万无一失!不惜一切代价,处理掉那封信!决计不能落到皇帝手中!”说罢祁岚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好吧。”那人向祁岚保证,“我会尽一切手段让你如愿。”
祁岚从袖中取出帕子擦了擦嘴,“多亏有你,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还有一个人,你要务必留意。此人乃我心腹大患,她一日不死,我一日不得安生,我这病也一日都好不了。”祁岚说到兴头,奈何身体不作美,又开始难受起来。
那人叹了一口气,“你这又是何必?”
祁岚不想听那人劝慰,“好了,你不必多言,只要将那人情况详细告知于我即可,我不会让你动手。”
“这个人,我要亲手除掉!方解我心头大恨!”祁岚手中的帕子几乎要被主人搅烂撕碎,“你快走吧,莫教人发现了。”
祁岚没有听到那人的回应,抬头望去,愕然发现扒在屏风处胡乱打量的四皇子祁钰。
“——阿钰?你怎么进来的?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祁钰小跑着窜进来扑到祁岚塌边,“大皇兄,阿钰见大门未关,就偷偷溜进来了。”
祁钰是皇帝最小的皇子,排行四,今年方十一岁。“我听爹爹说大皇兄染了风寒,阿钰担心你,所以就偷偷来看看你。”
祁岚摸了摸祁钰的脑袋瓜,“你偷溜到这儿被你爹知道,少不了你一顿打。”
祁钰立刻哭丧起个脸,扯着祁岚的袖子委屈道:“大皇兄,只要你不告诉爹爹,就没有人知道阿钰来找过你啦。”
祁岚笑了笑,“好,那你也看过我了,就赶紧回去,莫让他担心。”
祁钰嘟起嘴,“阿钰不想回去,阿钰想跟大皇兄在一处……”
祁钰和祁玢同为贵君之子,可待遇却天差地别,不仅时常被贵君斥责,还动辄打骂,也难怪祁钰宁可与祁岚相处也不想回宫。
“阿钰听话,回吧。”祁岚给祁钰理了理衣领,“若是不回,又要挨骂了。大皇兄向你保证,下次来找你玩,好不好?”
祁钰垂下头,“好嘛。那大皇兄要快点好起来,阿钰等你哦。”
祁岚点点头,“嗯,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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