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坐在马车上,靠在挡壁上闭目养神,诸儿则处理一些奏章。尽管诸儿已经把国内事务尽数委托给太子,但依然挡不住雪花一样的奏折飞向自己。
太子和大臣对这种新的安排都还在适应中,太子对此诚惶诚恐,大臣们则心思各异,有人以为齐王是在试探太子的能力,有人却以为是在试探大臣的忠心。总之,多请示常汇报大概是不会出错的,诸儿对此既无奈又觉得可笑,写了几封信斥责了几个大臣的过度汇报后,这种风气才稍稍消减。
婉望了望车窗外,灰蒙蒙的天,依旧似朝歌风貌。她不解问道:"大王,车行近半日,为何还未出朝歌?可是马夫不识路?"
诸儿抬头看了看婉,笑道:"你发现了?离开前,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何人?"婉疑惑地问道。
诸儿放下手中的竹简,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婉儿,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安排对不对,我只是觉得你该去见一见这个人。。。"
朝歌的城南,是朝歌的普通百姓的生活住宅区,不似西南的闹市区多是高档的店铺,这里大多售卖些普通百姓日常生活所需,店铺和住宅混在一起,虽然看起来凌乱拥挤,但对住在这里的人却也是实实在在的便利。
寒风号号,石板路上是前几日下过雪后留下的泥泞和急着赶路的行人。
车子吱吱呀呀开到一个巷子口停了下来,诸儿扶着婉下了车。那巷子甚窄,仅容两三人横身穿行,里面是望不到头的密密麻麻的低矮民居。
婉不明所以,但诸儿握着她的手,紧紧的,暖暖的,她便不想多问什么,只跟着诸儿朝前走去。
不远处有一面风中招展的酒旗,黑红色的污浊的颜色,有一种疲惫而无奈的生活感。诸儿的侍从上前问道:"店家,可有酒卖?"
连叫了几声,店上的门板才缓缓移开,有个老者佝偻着背从里面走了出来。"来咯,今日天寒,大人请往里移步稍坐吧。"
那人抬了头,和婉打了个照面。一头灰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地在脑后梳成一个发髻。几缕发白的胡子,凭空添了几丝仙风道骨。老者的背已经驼了,穿着洗得灰白的粗布袍子,有着与这陋巷不太相称的干净。老者也正直直地打量着对面两个衣服华丽的人。
这些年,总是会有一些人寻来。可是长得如此明丽,让陋室有蓬荜生辉之感的,并不多见。
对面的男人有种天然的威严感,刚好最近朝歌最热闹的传闻便是齐王到访,这样的人物,恐怕也难以猜错吧。
那个女子,他觉得有几丝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些年他的生命中出现过太多女子,许多他都记不清楚了,大概美女总是相似的。
老者把灶里的火拨得旺了些,打了一瓮酒,在灶上煮了一会儿,倒在了两个竹节杯里,递给诸儿和婉。
婉尝了一口,温暖而辛冽的味道。"大爷,请问这酒叫什么名字?"诸儿问道。
老者说道:"我这店里有四种酒,桃夭,荷静,菊苦,梅香,今日天寒,为两位客官烹的是梅香酒。不知可合两位口味?"
诸儿笑了笑,说道:"怪不得有梅花的清香。不瞒大爷,我却对这桃夭颇有兴趣,不知可否讨一杯品品?"
"桃夭酒最好在春天来喝,我这里有些陈酿,客官可先尝一尝,放了一年,怕是味道有些淡了。"
诸儿又接过桃夭酒,细品之下是一股淡淡的薄薄的甜味,和刚刚的梅香果然是两种不同味道。
诸儿正欲说话,门推开了,有女子的声音传来:"爷,今日的屋里倒是暖的,看来不枉我前日叮嘱。衣服我都趁着这几日天晴,洗好晾晒好,今日给你带来了。还有一件用新摘的棉花给你赶做好的棉衣,后面天再冷些我也不怕爷受冻了。"
清脆爽利的声音,给这屋子添了别样热闹。是个女子,大约四十岁左右年纪,眉目却是好看的。那女子不曾看到站在屋子里面的客人,直接把棉衣罩在了老者身上,然后用双手环着老者的腰,说道:"哎呀,这腰身还是做宽了,我得回去再改一下尺寸。"
老者对那女子说道:"三娘,先不忙这些,今日有贵客前来。"那女子方停下手中的动作朝对面望去,见是陌生人,那女子的脸瞬间红了,大概是刚才的亲昵被陌生人看到的害羞。
老者倒不以为意似的,说道:"两位客官,这位是我的邻居三娘。平日看我一人可怜,时常过来照拂。今日天寒,现在也是正午了,刚好三娘带了些小菜过来,两位若不嫌弃,不如在我这里就着小菜喝点酒,这样待会出去也暖和些。"
婉尚在疑惑,诸儿却马上明白了对面两人的关系。老者虽然年迈,但看得出那女子对他的情谊。好看的男子,只要他愿意,随时都有女子甘愿去做他的母亲,情人,婢女。
小菜不一会儿就端了上来,腌制萝卜条,花生米,令人惊喜的还有半只香味扑鼻的鸭子。诸儿也不推辞,拉着婉坐在草席的垫子上,那老者和女子也在对面坐下。
诸儿开门见山:"老伯,这位三娘是您的心上人吧!"
老者还没说话,那女子先开口了:"贵人莫要误会,我哪里配的上他呢?我们这条桃源巷,这些年来来回回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他动过心,甚至有人从朝歌其他地方搬来这里,只为了每日喝到爷酿的酒。我不过是他的邻居罢了。"
那女子的一番话听得婉心惊肉跳,想不到对面的老翁竟然对女子有这般的吸引力,不由脱口而出,问道:"敢问三娘,你觉得他哪些地方好呢?"
那女子也不害羞,说道:"夫人,我们的爷弹琴、吹箫、识字、画画,没有他不会的,还酿的一手远近闻名的好酒,再加上他那样的相貌和知冷知热的性格,若是你十多年前见到他,恐怕你身边的公子都要被比下去咯!"
诸儿听到这里,哈哈大笑。那老者不好意思地喝了口酒,说道:"三娘不用在外人面前吹嘘我了。我不过是一糟老头子,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三娘不服气地说:"我哪有吹嘘!不瞒二位,我们爷原先曾是齐国的贵族公子,不过是因为得罪了当年的齐王才落了罪,流落到朝歌,受了这么些年苦。"
大约是酒意上来了,婉觉得心脏噗噗跳,她忍不住问道:"是什么罪过要流浪到异国?"
诸儿本来想拦截,但是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当年爷和一位女子情投意合,可恨当时的齐王也看上了这女子,就随便治了爷的罪,把爷赶出了齐国。爷这些年对这女子念念不忘,这些年,一直一个人不曾娶过亲。"
婉的声音已经止不住颤抖了:"三娘说的可是真的?"
那老者也听出了婉声音中的异样,突然如同雷击一般,他好似明白了婉为何有些眼熟。他眯起了眼,似乎在记忆中搜索多年前的倩影。
婉见老者不说话,继续追问:"当年你可是真心喜欢那女子?"
老者低头望着火光,悠悠说道:"当年她着一身淡绿色的纱裙,我第一眼看到便难以忘怀。可惜我遇到她时,她已经是齐王的宠妃,而我不过是齐王的一个小臣,只是幸得齐王的信任可以常常进宫。
我们的生活本不该有交集的,后来她不知何故好像失去了宠爱,也变得不开心,我舍不得她难过,便鼓了勇气去安慰她。
渐渐地,我和她情难自禁,便有了肌肤之亲。直到她怀孕,我才明白酿下了大祸,不得已逃离了齐宫。"
婉的眼中有火光在燃烧,"你可知你这样一走,可能会害死那女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当时我曾求她和我一起逃离齐宫,可是她执意留下来,她担心她若离去,她的母族会因她而遭牵连。"
"你明知她的身份,你们之间绝无可能,为何还要害她到如此境地?"婉的声音里不知是愤怒的控诉还是可怜的乞求,好似这老者还有扭转乾坤的机会一般。
老者的眼光变得暗淡,似乎被婉的语言击中了。"是啊,她那么好,我却害了她,也害了自己。。。可是姑娘,你不明白,这世上有许多感情,发生的时候,岂由得了自己?"
婉一下子沉默了,心中的火似泄了气,四处游荡又没有出口。
"那么她呢?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她快乐么?她又可曾后悔过?"
"她说她自小生在闺门,少女时不曾忤逆过她的母族,嫁入齐国后又一心做好一个嫔妃,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是她难得的做自己的时光。"
"她背叛了齐王!"
"不,是她把齐王的宠爱错当成唯一,以为是齐王背叛了她。。。"
婉的眼中已经有泪水涌起,她想起从出生许多年都不曾见过父王,那些年母亲心中想的是什么呢?她可有一刻曾想起那个美貌如花的少年,在一段岁月中的默默陪伴,让她享受了短暂的虚假的自由?
三娘看到婉神色有异,便问道:"姑娘,你可认识这位女子?"
婉忙摇头,强笑着说道:"不好意思让二位见笑了。我并不认识那女子,只不过听着她着实可怜,便想替她分辩几句。老伯,这些年你可曾有过那女子的消息?"
老者摇了摇头,"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听说她好似复宠,还和齐王又生了孩子。如果她还在世上,我只希望她还好好的。"
婉连忙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眼泪随着咳嗽声流了下来,好似是被呛哭了一般。
对面的三娘忙说道:"姑娘当心,这酒后劲大,小心待会醉了。"
"那么,这些年,你后悔吗?"婉望着对面纹路交织的脸,虽然依稀当年的英俊,但风霜和清贫却是这个人的现状。
老者饮了一杯酒,似在思考婉的问题,他大笑了一声:"我后悔吗?不,也许这就是我的本性。三娘并不真正了解我的过去,其实我在朝歌曾成家立业,还有了孩子。可是,她们母子最后也被我伤了心,离我而去。"
这时轮到三娘吃惊了,追问道:"这是为什么?"
老者哈哈大笑,可是笑中含着凄凉。"为什么?也许我看到貌美而柔弱的女子,总忍不去住亲近,可这样又会伤了其他女子的心。"
"所以你后面这些年,尽管有不少女子围着你打转,你却再也不愿成家立业?"三娘似乎终于明白了。
"你现在明白我这么不堪的过去,大概要嫌弃我,离我而去吧?"
谁知三娘果断地摇摇头,"当年我丈夫去世,两个孩子生了重病,我身无分文,回家去求母亲和兄长,却被兄嫂赶出大门。
是爷你当时送了钱,给孩子请了大夫。没有你,我的两个孩子和我自己,恐怕早已不在这人世了。
这些年,你教我两个孩子识字和做人的道理,也从不避讳我寡妇的身份,外面传言纷纷,只有我知道你从来不曾动过一丝邪念。
反倒是一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若不是你用名头护着我,恐怕我早要被他们给糟蹋了。"
三娘的一番话,让对面的婉和诸儿震惊了。三娘羞赧地笑了笑说:"想不到我这些年藏在心里的话,今日竟当着陌生人给爷说了出来。既如此,我就再说一句,爷,不管你心里当我是什么,我对你的情意,一直都不会改变。。。"
诸儿感慨:"想不到今日在此竟能见证两位有情有义的人。老伯,易求有价宝,难求有情人。两位风雨中走来,既互有情谊,何不结为连理?"
老者望了望眼中含泪的三娘,双手握住了三娘的手。婉却似乎无法再多在这屋子停留一刻,起身朝店外走去,诸儿也忙起身,朝老者和三娘作了个揖,追着婉出去了。
屋里泥糊的炉子里的火似乎要熄了,三娘忙朝里面塞了几根木柴。"爷,刚刚那两位是谁啊?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穿这么好看的衣服。"
老者的眉头紧皱着,似乎在竭力思考着什么。"如果我猜的不错,那个男的,怕就是如今齐国的大王。"
三娘的眼神从炉火中调转,张大了嘴望向老者,不敢相信刚刚坐在对面的就是当今威名赫赫的齐王。
"他来做什么?果真只是来买酒的吗?"
老者摇了摇头:"我也摸不清楚,起初我以为他是要来向我打探什么消息,可他们又莫名走了。。。"
"或许他们已经得到他们想要的答案了。爷不觉得那个女子十分奇怪吗?"
"齐王身边有一个绝色佳人,有什么可奇怪的?"
"她为何对爷多年前的事那么在意?"
老者当时只沉浸在自己旧日的回忆中,并不曾意识到这一点。这会子听三娘如此说,那么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又袭来了,可真相如乌云遮月,模模糊糊,却始终难探究竟。
他笑了笑:"谁知道,或许女子天然对感情这种事感兴趣。"
"会不会是她和当年齐国的那位妃子有什么关系呢?"三娘依旧不死心。
乌云突然散去了,月亮正要露出真面目,一阵风从门外吹了进来,是一个侍卫模样的人,送上了一个盒子,说是刚刚两位客人的买酒钱。老者迷惑地打开盒子,盒子里发出金灿灿的光,映在他和三娘的脸上。"老天,这么多金子,足够爷您几辈子用的了。"
"是足够咱们几辈子用的了。"老者揽住三娘,半惊半喜地朝里屋走去,乌云又浮了上来,真相完全看不见了。
婉在街上走得飞快,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驱散她此时胸中的热浪。
对面的人,是她的生父,是在她这世间上除了清之外和她血缘最近的人。他和母亲曾在生命中遇到,之后又经历了各自的人生。
她恨这个人吗?当年她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心中曾无比憎恨过他,可是,也许,是他给了母亲人生中短暂的脱轨的快乐,尽管那脱轨多年后导致了母亲的去世。
而母亲于他,也许只不过是他风流人生中的一个篇章。他或许是一个好人,一个好的情人,却绝不是母亲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诸儿终于跟上了婉的步伐,把婉揽在他的大氅中。婉极冷的身体变得暖和,她停下脚步,望向对面的人,和母亲相比,她是多么的幸运。
她和诸儿本无可能,是诸儿冲破时间和世间的枷锁来寻她,爱她,护她。婉忍不住踮起脚尖,吻向那张已然沧桑却依然动人的脸。
诸儿正担心婉见到生父心情激荡,面对婉突如其来的热情,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可是爱人间的熟悉让他瞬间回以更温暖、更热烈的浪潮。。。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