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沈烟沉入漫长无垠的黑暗中。
在初来乍到人间,无所依傍,四处游走的日子,他时常躲进山林,依凭山泉、野果而生。
那时候神力被封印,不知道自己的来历,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唯一的陪伴是后山深林中将开未开的野花。
人间的春天又要来了,子西窝在粗壮的楠树下,干草垛盖在身上,时不时打喷嚏。
小时候经常生病。
王的士卒们又进山了,西知道他们在寻找自己,殷都中一则传闻甚嚣尘上,谁若能逮住山林中那小孩,祭祀于天,便可获得苍天恩赐,享万年喜乐。他们想找到他,然后,献祀于天。
西发烧了,病得很严重,他眼前出现无数重影,耳边是催命般的脚步和喊声。
他见过商人祭祀,在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把活生生的羌人从中间剥开,砍断胸骨,一分为二,然后掏出血淋淋的内脏,有的拿去烹饪,有的拿去喂狗,剩下的连皮带骨放在阳光下暴晒,有的用于祭祀,有的用于宴请。
西不想变成那样,但夜以继日的逃窜,他已经无力再挣扎了。
这次领兵的人是王的巫师,西从未见过他。
但他出现在他面前时,只有他一个人,把昏睡的小孩放在山洞,采来凉水为他降温,又带了殷都里的小食,问他饿不饿。
西不敢吃,蜷缩起来,缩在墙角,脏兮兮的像条流浪小野猫,战战兢兢又万分警惕地盯住他。
“我不会将你献给王,你太小了。”有一双桃花眼的巫师,论容貌,可以用后世的俊美二字形容,他看着人的时候,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我名为伏岁,你呢?”
瘦弱的小孩没有整洁干净的脸,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双手布满污泥,也没有鞋穿,光秃秃的小脚丫磨出了细密的伤口。
西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直到他阻止士兵进入,并声称他不是商王要找的小孩。
士兵走后,伏岁将磨碎的麦子做成的干饼递给他:“吃一点吧,你太瘦了。”
“西,”小孩浑身都脏兮兮的,唯独一双眼明亮异常,“我叫西。”
沈烟掀开眼帘,恍惚间,这百年光阴似乎从未经历,他依然缩在幽暗的山洞里,等待那个名为伏岁的男人给他带来吃食和草药,陪他玩一些人间孩童的游戏,带他去山脚下的溪流里洗澡,然后捉了鱼,架起柴火烤给他吃。
那是他在人间百年来,最开心和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一直都无家可归,但是,伏岁一直陪着他,所以人间,并不孤单。
秦跃垂眸,看他睁着眼睛发呆,就轻轻唤了声:“子西。”
沈烟心神巨震,尚未从梦中醒来,猝然抬头望向他,抓住了他的袖子:“伏岁。”
“错了。”秦跃冷漠而客观地陈述事实。
沈烟愣住,极缓慢地松开他,懵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若有所思:“是啊,伏岁早就死了。”
“沈烟。”秦跃叫他,沈烟擦眼睛,秦跃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脸硬掰过来。
沈烟的脸色很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种冷,但眼尾是红的。
张一尺也醒了,和王小胖面面相觑。
“仙儿怎么了?”王胖子小声问,张一尺叹气:“可能是做梦,梦到故人了。”
“那个伏岁,是他什么人啊?”王胖子也问出了这个问题。
张一尺耸肩:“这么说吧,你穷得要死,走投无路,还被人追杀,但这个人救了你,照顾你衣食起居,差不多跟当爹一样。”
“……哦!”王小胖挠头:“那是挺难忘的。”
秦跃愣住,手忙脚乱地放开他,语无伦次:“我、不是、故意、沈烟,我没那个意思,就…你别哭啊。”
沈烟推开他,目光冷峻地扫过跪了一地的玉璧尸,它们到现在都没站起来。
说不清是神仙大人余怒未消,还是新生的怒火急欲发泄,语气阴沉得比阴曹地府的阎王爷还可怕:“谁打我?”
现场的玉璧尸皆是一震,沈烟冷笑:“不自己站出来,就都别去投胎了。”
众尸体哆嗦半天,把那个直戳沈烟的推举出来。
沈烟狭眸:“你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那玉璧尸大感不妙,转身就跑,沈烟在他身后淡淡道:“因为你没有下辈子。”
几人似乎同时听到了鬼魂的惨叫,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撕裂般的哀嚎,然而那哀嚎戛然而止,在半空中猝然消失,紧接着,那玉璧尸直挺挺地倒下去,化为齑粉,至于其中的灵魂,也已灰飞烟灭。
其他玉璧尸,即便动作滑稽可笑,但它们依然僵硬地磕头,在地上砸出擂鼓般的响动,一下又一下,直到琉璃石构成的身体开始碎裂。
秦跃心软,拉了拉沈烟:“仙儿,要不就算了。”
沈烟一把甩开他,抗拒道:“谁让你碰我。”
张一尺小声逼逼:“真生气了。”
王小胖深以为然:“乐子自找的。”
秦跃哽住,无话可说,在沈烟心里,撕掉伏岁转世这个标签,他什么也不是,他的喜欢也什么都不是。
他只是一个,色胆包天的凡人。
“抱歉。”秦跃眨了下眼睛:“沈处长,消消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游魂也没有攻击我们,您看要不,您大人有大量,就放他们一马算了,长年累月困在这种地方也挺可怜的。”
沈烟从梦里醒来,又认错了人,一时片刻没绷住,动了火气。
秦跃客客气气的样子,跟刺似的往他热火滔天的脑子里扎,扎得他瞬间透心凉,冷静了:“都去投胎吧。”
玉璧尸们停止了磕头,纷纷丢下武器,排成整齐的队列,又把各自的武器捡起来。
王小胖深表疑惑:“大仙儿都发话了它们还不走,这是还想再打一架?”
张一尺分析:“走不了吧,除非破掉这座九层石塔中的阵眼。”
“阵眼?”
张一尺心疼自己砸变形的的罗盘,要是罗盘还完好,顺着指引找到阵眼,简直轻而易举。
然而现在不行了,张一尺摇头:“不知道在哪里。”
秦跃没有说话,沉默地望着在场排成军阵的玉璧尸,横纵竖列,十分整齐,他就像在将军在审视,并且细数有多少名士兵,所以他也没有空闲去看沈烟。
沈烟扭头,从墙壁上拔出□□,收进刀鞘,侧颜绷紧的线条显出十分冷漠,他转身环顾四周。
当然在环视的这个过程中,连眼角余光都没有赏给秦跃。
而秦跃也在专心致志的数人头,大概也许并没有注意到沈烟压根不看他。
王胖子一跺脚,两人之间气氛诡异,他再神经大条都察觉到了,于是冲着张一尺使眼色。
两人一个找秦跃,一个找沈烟。
王小胖问秦跃:“乐子,瞅啥呢,此地不宜久留,咱们早点出去呗。”
张一尺问沈烟:“沈处长,阵眼在哪里,您还有头绪吗?”
沈烟没搭话,秦跃拦住王小胖的肩膀,冲他露齿一笑:“那我也得找得着路才行,走吧,到处找找。”
说完,哥俩好勾肩搭背,在这琉璃壁间左拐右绕,最后找到了墙上的一个洞,王小胖刚好也能塞进去的洞。
王小胖钻进去后跺了跺脚,脚底下砰砰砰,他抬头对秦跃说:“下边是空的!”
秦跃若有所思,这思量过程中,习惯性地后退观察四周,使面前的视野更加开阔,脚底下踩了什么东西。
紧接着,洞里传来王胖子惊恐怪叫:“草草草,这东西在往下掉————”
越往后声音越小,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秦跃冲过去,冲洞口大喊:“王晓虹!!!”
张一尺和沈烟问询赶来,沈烟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他的脸上总是很少有变化,诸如刚才那种将哭未哭的模样,五百年都见不了一次,张一尺抓住秦跃:“到底怎么了,胖子呢?”
“掉下去了!”秦跃懊恼,用力地拍打墙壁,现在叫人也没有回应,还不知道这底下多少凶险!
张一尺也满脸发白,这种地方走丢,可不是什么好事,他看秦跃冷静不下来,遂给了他一拳:“怎么掉下去的,你赶紧想想。”
秦跃挨了揍,就跟冷水泼到头顶似的,猝然惊醒,到抽一口凉气,脑子里飞速复原刚才发生的事。
“踩到了什么东西。”秦跃猛地回头。
沈烟站在那里,长身玉立,沉默不语,他的皮肤太白了,以至于黑暗中能发光似的莹白,十分显眼。
沈大仙儿是这样的,无论有多想忽视他,无论有多么不愿意去在意,都无法做到…无视他的存在,甚至视线都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任何情景下受到他的吸引。
因为神明在创.世之初,就在祂们缔造的生灵中,镶嵌了不可忽略以及必将敬畏的基因。
像秦跃这样敢对沈烟动手动脚的,除开是田中那样色令智昏的疯子,这世间真是少之又少,平常人连多看他两眼都疑心自己亵渎。
“……”秦跃猛地移开视线,被烫到似的,不去看他了,他寻找刚才踩过的地方,手电筒照过去。
果然有东西。
直径大约一米的圆形浮雕,其上雕刻秦式镂空龙纹,中间巴掌大的方形凸起,以回云纹和田玉镶嵌,时日久了,和田玉底生沁斑,尤显古朴神秘。
秦跃蹲下身,指尖划过中间镶嵌的方形和田玉璧,猛地摁下去。
身后墙壁上的洞口中传来一阵响动。
砰砰砰。
张一尺探头瞅了一眼,脸色大变,疾步后退:“快走,快走!”
秦跃没反应过来:“什么?”
洞口里一坨东西摔出来,在地上扭曲蠕动。
秦跃转动手电筒,还没看清楚,王胖子就在旁边怪叫:“妈的吓死爷爷了!”
“你没事……”秦跃抬头,那坨在地上扭动的东西扑上来,九阴白骨爪闪着森寒暗光。
秦跃瞪大眼睛,瞳孔骤然缩紧。
他看清楚了。
这是王小胖缠斗一番后甩出来的湿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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