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田中作为斋藤的引见人,将蛇仙宝物这件事通过更直接的关系上达给了内务厅,在他的担保下,裕仁出于对统制派的信任和对蛇仙的好奇,答应了与皇道派的"觉悟者"斋藤秘密见面。
这次秘密会面约在皇宫里,时间恰好定在花车巡游这天晚上。
临行前,发生了意外。
爱子的尸体不见了,连带着她体内的蛇珠一并不见踪影。
这两天整个京都町都很繁忙,再加上沈烟对自己阵法和符咒的自信,所以只叮嘱伊藤将爱子的尸身藏好,便没有过多精力分心去管这件事了。
这天下午,清水按照伊藤的吩咐,去犬屋里巡视,她胆子小,每次巡视犬屋都只敢拉开一条缝,看到爱子小姐的尸体还在那里,便立刻将门关上。
这回也一样,因为害怕,所以心跳快得像在打鼓,把门稍稍拉开一条缝,只等着一打眼看见爱子还在,便立刻合上房门,急匆匆回去禀报。
前几回都是这样的。
清水没有料到意外,爱子小姐的尸体不在一眼就能看到的角落中,她惊呆了。
因为震惊,甚至忘记害怕,她猛地拉开门,大步踏入犬屋。
这里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但精心冲洗后的犬屋干干净净,假若不仔细去辨别,大概不会知道前些天这里发生了惨烈的命案。
清水捂住嘴巴,眼泪瞬间掉落下来,爱子如果丢了,伊藤一定会责怪她,她懊恼又焦急地跑回置屋,把这件事告诉了伊藤夫人。
伊藤夫人愕然,她立刻起身,去了沈烟的房间。
置屋年轻的女孩们正在服侍他穿衣,繁复华丽的衣裳,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往上套。
沈烟有点不耐烦,把玩着精致的折扇,打开,又合上,如此重复。
伊藤挥退侍奉他的女孩们,面色凝重道:“阴阳师,有一个不幸的消息,必须告诉你。”
沈烟撩了下眼皮,头也没抬,继续把玩折扇。
“……”伊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步上前道:“爱子的尸体不见了!”
打开的折扇没有合上,沈烟微怔,他放下扇子,终于肯回头望一眼伊藤,脸上的神情依然是淡淡如烟,叫人瞧不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伊藤扑上去,在他面前跪坐下,难得乱了神智:“倘若被谁带走了…倘若有人发现爱子死了……”
那她这伊藤町可就完了,杀害花魁,这可是天大的罪名。
沈烟微蹙眉心,眼底疑惑一闪而逝,他轻轻摇头:“不会,凡人进不了那间屋子,我设下了迷阵。”
是的,在今天以前,连伊藤都找不到那间犬屋的门,每次以为是那间屋子,可打开一看,并不是。
这样的错误多犯几次后,伊藤就对他的能力笃信不疑。
伊藤坐起身,甚至换上了敬语:“按照您的安排,只有清水那丫头,带着您的符咒,能找到那间屋子,倘若其他人进不去,那爱子的尸体怎么会不见踪影?!”
沈烟轻轻挑眉:“清水?”
伊藤明白,他是在怀疑清水擅自带走爱子和蛇珠。
“不可能!”伊藤毫不犹豫地回绝:“清水是我的骨肉,她的性子我非常明白,她极其胆小,就是叫她去巡视,她也是硬着头皮靠近那间犬屋。”
伊藤强调:“她绝不可能因为贪图蛇珠带走爱子。更何况,我从未告诉过她,爱子身体里有那东西。”
沈烟安静地注视她,那目光太平静,波澜不兴,没有慌乱,没有疑虑,平静到仿佛一切都如他所料。
在那样安静沉默的注视下,伊藤的心也逐渐安定下来,她叹气道:“抱歉,阴阳师,我不应该有失体面,向您大吼大叫。”
沈烟垂眸,捡起了折扇,叠在手心把玩,又是那样重复的动作,打开,合上,打开,合上,周而往复。
伊藤总觉得,这人实在叫她看不出,仿佛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别有用意,而他们这样的凡人,企图去揣测他的想法,那行为无异于冒犯天威。
但他明明也只是个,小有道术的阴阳师。
只是吗?
伊藤不再深思,她急切地注视着沈烟,试图向他寻求答案。
“如果有人发现了爱子的尸体……”伊藤不得不提醒:“不止是我们,阴阳师,还有您的那位朋友,他现在正在去往宫内厅的路上,再过一个小时,他就该见到天皇大人了。”
沈烟垂眸,不咸不淡道:“来不及了。”
“什么?”伊藤愣怔。
“现在去犬屋查看情况,来不及了。”沈烟低垂眼帘,慢条斯理,平铺直叙:“只有等巡游结束,他回来后,再去犬屋。”
伊藤咽口唾沫:“您…不着急么?”
沈烟反问:“急能改变现状吗?”
伊藤尴尬一笑:“的确不能。”
“那你急什么。”
沈烟拾起妆奁内的翡翠簪子,这是从中国带来的,上好的血翡翠,嵌金点翠的工艺。
伊藤花了好大决心才将这宝物从保险箱中请出来,给他戴一晚。
沈烟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是一双极好看的手,玉簪在手里挽了个簪花,步摇叮铃铃脆响,他反手挽起长发,随意地簪住了。
伊藤膝行至他身后,牛角梳将他散乱的碎发盘至发包。
“为什么来日本。”沈烟静静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徐徐问道。
伊藤惊愕:“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沈烟平静地揭露:“你不是日本人。”
“……”伊藤吃笑:“我从未告诉过您,您怎么知道的。”
沈烟眼珠向后一瞥,轻描淡写:“猜的。”
伊藤恭敬地说:“那么请您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为什么来这里。”沈烟回到了一开始的提问。
伊藤为他系上绛红色发带,在他肩头落下一缕披肩发,再小心翼翼地整理他的领口,甚至在动手前,她恭敬地询问:“您不介意吧。”
沈烟摇头,伊藤将他左边肩膀的领口微微下来。
这件和服本来就是这样半露肩的设计,其实非常大胆,一般的艺伎都穿得很保守,但今晚是花车巡游之夜。
伊藤望着他白皙的肩膀和若隐若现的锁骨,扭头道:“跟一个日本人过来的,不来这里,我全家都活不成。姓蒋的不肯守东三省,我家乡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好多人都战死了。”
沈烟沉默,过了一会儿,换了个话题:“宫里如果有消息,及时告诉我。”
伊藤轻笑:“您放心,我宫里的老主顾不介意给我打电话。”
花车巡游开始了,出门前,伊藤特地为他覆上面纱,只遮住了下半张脸,露出一双眼睛极其明亮,犹如黑夜中的辰星,美轮美奂。
伊藤亲自扶他上花车。
繁花过眼,过眼云烟。
沈烟坐在花车上,怀抱临时抱佛脚学会的三味线,不太走心地弹奏着。
到了游街的路,就得下车走高屐了。
沈烟懒得走斜步,在各家艺伎花魁一步一扭脚时,他就身穿华丽的衣袍,织金绣玉,又气质非凡地走了过去,步摇不动,琴弦不颤,每一步都叫他走出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华贵威严。
很多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即便蝉纱掩面,那美好的侧颜线条依然暧昧地抵达了每个人眼底。
只消一阵风起,意外地露出了下半张脸,见得全貌,便知遥远的东方,即便此刻伤痕累累,依然有绝代风华,于泥沙俱下的晦暗中,等待光亮。
人们开始尖叫,狂喜、惊叹,奔走询问他的来历和价钱。
沈烟状似无意地拨弄一下琴弦,随之而起的,是喧嚣夜色中,石破天惊的第一声枪响。
田中带着身穿制服的士兵拨开人群,冲向了他。
*
带他到京都宫里后,田中就借口有事提前离开了。
宫里侍奉的人准备了茶水与点心,秦跃等了二十分钟左右,裕仁天皇和他的保卫姗姗来迟。
这时候,一切都像计划中那样顺利,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秦跃的匕首就藏在袖口中,幸运的是,在进宫前,没有人发现他身上藏有凶器。
也许是因为沈烟的易容技术过硬,连京都町的人都深信不疑他就是斋藤。
出于警惕,田中也向他盘问过皇道派的一些细节。
秦跃毕竟是学过历史的人,要答出这些问题并不难,不会的地方按照情况联系上下文填个空,假假真真,反而显得非常真实。
简单来说,皇道派与统制派都主张对外侵略,但皇道派主张北上,统制派主张南下,皇道派以出身微寒的年轻人居多,统制派中不乏旧权贵,二者矛盾甚深。
皇道派有很多愚忠的年轻人,他们宣扬效忠天皇。然而他们效忠的天皇却并不喜欢这帮人,因此暗地里指使统制派压制皇道派。
这两个派别,不论是谁,都只是上位者手里的一把刀罢了。
——实现他野心的一把刀。
秦跃站起身,裕仁并不高大,看上去甚至有些瘦小,他伸出手和他握了握,握手取代了更加传统的礼仪。
“天皇大人,”秦跃说,“想必您知道我的来意。”
裕仁点头,用欣赏的眼光打量他:“你才二十六岁,就在满洲立下了非常重大的功劳,很优秀的年轻人,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秦跃望向裕仁身后的安保士官,低声道:“天皇大人,您要见到那颗珠子并不容易,那是一件宝物,轻易不会露于人前。有些冒昧,但我想,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裕仁顺着他的视线回头望向身后的士官们,他想了想,示意他们:“你们先出去,我需要和这名士官详谈。”
安保人员开始向外走,秦跃摸出袖中藏的匕首。
临行前,他一直在磨这把刀,在磨刀石上洒了水,一下又一下地磋磨,直到刀刃锋利可削铁石。
*
“去了,还回来吗。”走之前,沈烟支开侍奉的奴仆,问秦跃。
秦跃关上房门,想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却没那个胆子:“应该,回不来了吧。”
即便成功暗杀了裕仁,荆轲刺秦之前,也没有想出全身而退的方法。
高渐离送别荆轲时就知道,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他的朋友都回不来了,所以他说,风萧萧兮易水寒。
“废物。”沈烟一如既往地评价。
秦跃嘿嘿傻笑。
“想办法逃出来。”沈烟提醒他:“死了就真的死了。”
即便在芥子里,死了也是真的死了。
秦跃久久地注视他,最终伸出手,拍了拍他肩膀,豪气干云,胸有成竹:“那是当然。”
死了就真的死了,所以,一定要回来。
秦跃上了轿车。
*
而面前的这个头号战犯,在投降后,在战后,安然无恙地活到了寿终正寝的年纪。
秦跃拔出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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