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文一脸菜色地从住宿区飘进大堂时，庄淼正坐在沙发上啃着她的早餐。她是如此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光屏，以至于莱文在她旁边坐下时，庄淼明显地吓了一跳——“跳”是动作描写。
“怎……怎么回事，”庄淼看着他暗沉得有些过于明显的黑眼圈，目瞪口呆，“你昨天干啥去了？”
“说来话长。”莱文偷偷地环顾四周，确认了临时上司不在这附近后，压低了声音诉苦道：“昨天晚上萧老师一个通讯打过来，让我帮他查判例和档案，还问我认不认识我母校历史学院的人……”
“所以你认识吗？”庄淼直截了当地问。
莱文哽了一下，忍气吞声地说：“我直接认识的跟历史学院有关系的人是我宪法学老师，现在他在联邦最高法院了。还有一些同学，我也不知道他们的背景呀，法学院每年那么多人……”
“别急，我跟你说，”庄淼一听，把自己的早餐搁在了一旁的茶几上，小声说：“你在社交平台上，发一条伪史论的消息，然后假装自己不清楚真假，言辞里看起来一定要把它奉为圭臬，然后你就等就行了。”
“我不会被骂吧？”
“这怕什么。”庄淼信誓旦旦地保证，“如果有人冲上来指出你的错误了，你就赶紧滑跪道歉，然后趁机摸一下对方的底细，是你的目标你就顺着ta的话多问一点，表现得很有求知欲、很佩服ta的样子——信我，他们都吃这套。”
莱文纠结地拧起了眉。片刻后，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打开自己通讯仪的光屏开始一顿输出。庄淼继续看自己的课程，还咂摸了一下这个她昨天晚上特地多打包的三明治，遗憾地得出了糊掉的酱汁粘在面包上的口感实在难评的结论。她快速塞完了剩下的部分，鼓着腮帮子开始做这一章节的史料分析题目。
没过一会儿，莱文激动地一拍沙发：“庄姐，你没说错，我有个同学真来找我了！”
庄淼“嗯哼”地应了一声，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早饭。“萧昨天让你帮他找什么？你就谦逊点，把问题丢给人家就是了。晚点记得请别人吃个饭或者是买个礼物啥的啊。”
“他说，想让道尔顿的人帮忙从史料库里调点原始史料。”莱文连忙将昨天做的笔记调了出来，一五一十地重新措了辞，把清单发了过去。
“道尔顿大学的历史学院的确是顶尖的了，史料库也全。他倒是会使唤人。”庄淼说，“不过，不是说最高法院的庭审不再补充新的证据了吗？他让你找这个做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实习生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昨天找了一晚上，凌晨三点多才睡的。”
给某位律师打了十几年工的助理女士欲言又止。她给实习生指了个方向，语重心长地嘱咐：“那里有免费的清醒剂，去吧。还有，下次也不用这么敬业，他没给你截止死线说明这任务根本不急。”
几分钟后，萧翊文也踏进了大堂。他今天倒是罕见地把衬衫扣子扣到了最上一颗，也打了领带，离上庭的装扮就差外边的律师袍了。只不过，此人单手插兜的松弛又很好地冲淡了这种严肃感。
庄淼见他进来，立即挥了挥手，顺带把一旁闭目养神的莱文也揪了起来。萧翊文目光扫过实习生萎靡不振的面庞，笑道：“我可不敢让齐格林德替我给你发加班费啊。”
莱文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你昨天凌晨三点钟还在给我传文件，勉强也算得上一个加班证明。”萧翊文说，“不过下回别拖着我一起加班了。”
“好的，萧老师。”
庄淼看了一眼自己的光屏，朝门外歪了歪头。“车到了，走吧。”
贝特朗区到行政特区的空路萧翊文和庄淼都很熟了，一上车便开始各干各的事。空路之下是贝特朗区的城郊，可以俯瞰到贯穿了行政特区和贝特朗区的夏尔德河系。如今还是冬季，下方的平原还略显萧索。即将要见识到首都风貌的莱文也顾不得困，打直了精神开始四处张望，也不敢惊扰了车上另外两人，便偷感很重地扒着车窗录像。
庄淼和莱文都坐在后排，哪怕她再怎么眼观鼻鼻观心地学，身边的动静难免还是会干扰到她的思路。但想到十几年前刚到夏尔德的自己也没好到哪去，庄淼不好出声提醒，只是悄悄睨了一眼实习生，便关掉耳机，放大光屏，打算看点别的东西。她刚才写的半篇文论还陈列在面前，被莱文很快地识别到了其中的内容。
“‘联邦行政官僚制度的演化，基于党派竞争视角’……？”莱文下意识读了出来，反应过来后，他自知失礼，连忙道歉：“对不起庄姐，我不是故意要看你的内容的。”
庄淼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没关系。”
听到后边的动静，坐在前排的萧翊文头也不抬地点评：“不错的题目，就是有点难写。”
“我借用了你之前给我的智库权限。”庄淼回答，“而且，格林斯顿此前在这个领域的研究也不少。”
“我知道，我的意思就是这个。作为HSSAC的论文，你总不能对考官说，我借用了我上司的智库权限。或许你可以试试换用公共权限的智库。”
“HSSAC？”莱文闻言，有些惊讶，“完全看不出来庄姐还没……”
“谢谢你。”庄淼打断了他的话，“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那你四门考试中选哪三门科啊？”莱文好奇地凑近了些，“我当时没选政治与经济，觉得太难了，结果最后毕业了还是读了法学院。”
“历史、政治与经济和人类与社会。”庄淼耸了耸肩，“我是个粗人，不太学得下去文学哲学。”
进入杰弗逊行政特区之前，要经历三道关卡，验身份、验安保和信息留痕。这座不大的城市里几乎没有住宅区，因此议员、官僚、助理在过关区域实现了排队上的平等，工作日当地时的八点钟此处都人满为患。庄淼昨天就已经给他们办理完了访客手续，此时也错开了行政特区的上班高峰期，三人十分丝滑地过了关，坐上了特区的轨道车。
莱文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一路上都在四处拍照。中央行政厅的白色平顶随着轨道车的前行，迅速地从一条掩映在绿化之后的白色线段扩展出一栋外形简约大方的恢弘建筑，四周是一个规则的人工湖，倒影与上方的建筑共同构成了一幅对称的构成主义作品。在离中央行政厅有一定距离的地方，考虑到安保问题，所有乘客都被要求下车步行通过。
“建议你在此处不要拍照。”在注意到实习生的意图后，萧翊文侧头睨了他一眼，“这里，至少有特勤局、联邦调查署、国家安全委员会三个部门在监视着你们的一举一动。因为系统误判为有风险行为，被特勤局当场按在地上的游客也不是没有。”
“好……好的。”莱文吓了一跳，“我只是第一次来首都……有点激动。”
“那至少在未来的两个月里，你会经常来到特区。只不过有没有机会参观游览就难说了。”庄淼安慰道。
莱文犹豫了一下，重重点了点头。
他们继续向前。走过山坡，便看到了道路尽头的最高法院。上午的日光已接近头顶，在屋顶和台阶上的忒弥斯雕像上留下实质的痕迹。他们踏上台阶，到达中间的小平台时，萧翊文却顿住了脚步，对着忒弥斯像微鞠了一躬。另外两人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照做了。
“那是，陆宁姝首席**官？”站在高处，莱文没忍住又回头看，“我听说联邦最高法院前面的这尊忒弥斯像是其他法院的原像，就是最初照着陆宁姝雕的那一尊。”
“是。”萧翊文回答。
联邦最高法院的访客系统很快识别并录入了他们三人的ID和生物信息。今日没有开庭，法庭主厅的四扇实木大门紧闭着，大厅两侧墙壁上都镶嵌着大理石浮雕，刻画都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法学家，因而有人戏称此处为人类法学界的英灵殿。萧翊文对着空无一人的一楼大厅思考了片刻，转头问庄淼：“书记官办公室在哪来着？”
“二楼，第三办公室。”
“二十年没来了，有点记不清了。”
调卷令申请的提交自然不需要线下进行，奈何律师们大多希望借这个机会来最高法院碰碰运气，试图说服各位**官们签署调卷令。于是，久而久之，这个环节变成了一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游说时机。上了二楼，萧翊文直奔左侧第一个办公室而去。查申请这种小事自然不需要最高法院的书记官亲自出马，在办公室里的职员帮他们核对了一遍需要提交的材料，调卷令申请、纸质卷宗副本、给艾萨克的律师的送达副本——自然是没有遗漏的。
与此同时，莱文惊恐地看着萧翊文借着对方桌面上的咖啡起了头，从咖啡品鉴到种植，一路上升到夸对方的家乡阿兹特克州的人文风物，在处理流程的十几分钟里就把那个显然才工作没多久的秘书先生哄得兴高采烈，结束的时候和他们说话的语气都热络了不少，甚至想请他们一起喝一杯咖啡。转头一看庄淼的表情，显然庄女士对自己上司的德行丝毫不见怪。
离开办公室前，萧翊文问秘书：“您知道马歇尔首席**官的办公室在哪层楼吗，先生？”
“哦，在六楼。”秘书先生说，还颇为热心地嘱咐了一句：“不过马歇尔阁下并不喜欢被人游说，您最好不要去打扰他。”
“那是自然。”萧翊文笑道，“感谢你，先生。回见，下次有机会一起喝咖啡。”
待踏出书记官办公室的门后，莱文低头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只觉得鼻尖上还缭绕着那股醇厚微酸的气息。“现在居然还有人喝咖啡提神啊。”他嘀咕道，“又贵，效果还没有清醒剂好。”
话音刚落，前面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莱文及时刹住了车，差点撞上上司的后背。他有些疑惑地抬头，目光越过萧翊文的肩，准确地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虽说衣着已大为不同，但莱文眼睛一亮，冲着对方挥了挥手：“靳理教授——”
庄淼的嘴角抽了抽，默不作声地往上司身后撤了一步。
正在下楼梯的**官搭着扶手，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下意识转了头。他站在高处，一下注意到了自己的前学生，以及某个阔别不到一个月的前参议员阁下。对方站在通往自己办公室的走廊入口处，面带微笑地盯着他。靳理与身侧的助理穆杰希德对视一眼，步履如常地下了楼。
莱文·伯伦绕过了上司，三步并两步窜了过来。“靳理教授，您还记得我吗？”他有些激动地问，“去年您被提名为**官的时候，我们学院的人都替您高兴呢！”
“自然。”靳理的语气还是平平淡淡的，但他抬起了眼，直视自己学生的眼睛，肯定道：“142届的莱文·赫南德斯·伯格，你的结课论文我给了A-。”
“是的。”见老师还记得自己，莱文说话的语调都颤抖了起来，“我真的很喜欢您的课，不过，由衷祝贺您进入最高法院！”
“谢谢。”
待莱文和靳理寒暄得差不多了，萧翊文才悠悠开了口：“中午好，靳理**官阁下。能在这里遇到你，怎么不算是你我有缘呢？”
出乎他意料的是，靳理瞥了他一眼，并没有任何要反驳他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应了一句：“中午好，阁下。”
对话就这么中断了。此前他俩私底下的剑拔弩张似乎不存在，语气里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意味，就像靳理完全不记得有他这个人了一样。萧翊文挑起眉，退了一步，给两人让出路来。
“您的办公室就在这里？”在对方经过自己身前时，萧翊文突然又开口道，“二楼的采光可不怎么样。您伤病初愈，该多晒些太阳才是。”
“多谢关心，阁下。”靳理脚步一滞，漠然道，“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先告辞了。”
“当然，靳理**官阁下。我们不久后法庭上见。”
两人进了办公室，跟在靳理身旁的穆杰希德才好奇地压低了声音，问：“阁下，您认识那位律师？”
“格林斯顿诉讼案中格林斯顿大学方的代理律师。”
穆杰希德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他们此时来最高法院，岂不是为了游说您和其他几位阁下？不过，刚才似乎只是您和您的学生聊了一会儿，那个律师反而没什么动作。”
靳理从鼻腔里压出了一声冷哼。他没有立即回自己的办公室，问穆杰希德：“上周收到的调卷令申请里，有没有格林斯顿诉讼案？”
穆杰希德蹙起眉，回忆片刻后，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得到了答复，靳理穿过会客室，敲开了助理办公室的门。法南达以为上司亲临检查工作，赶忙磕磕巴巴地汇报工作进度。她话还没蹦出两个字，就被靳理打断了。
“格林斯顿诉讼案的调卷令申请你读过了吗？”
“读过了，阁下。”法南达连忙道，“我已经把它加进待考虑的备忘录里了。”
“劳驾，把原卷宗拿给我。”靳理说。
法南达在办公室临时置办的架子上搜寻了一会儿，找到了那份调卷令申请的纸质副本，将它交到了上司手中。靳理道了谢，拿着卷宗回了自己办公室。
翻开代表非政府案件的白色封皮，副本第一页便是由律师撰写的调卷令申请。由于**官和法官助理们浏览一份文件的时间十分有限，所有的律师都会试图在开头就明确指出此案在宪法上的冲突点，以获得**官的注意。他们将这种写作方式比喻为在升降梯里抓住一位重要人物游说，成功与否就取决于这30秒到两分钟的时间。因此，一切语言都必须简洁有力、直击要害。
格林斯顿大学诉艾萨克案调卷申请的开头段落，也是这样两个干脆利落的问句：
“州立法机构单方面废除某私立学术自治机构持有的‘永久有效’特许状，是否违反联邦宪法第一条第十款之契约条款，并动摇了‘学术机构特许状为不可侵犯合同’的宪法原则？若此案开创以党派纷争与政府滥权干预学术自治之先例，是否将彻底瓦解高等教育独立性的根基？”
下一章就要开始法庭上硬碰硬了，希望我不会写得太无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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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Chapter X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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