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细雪
纷扬的细雪如天上搓碎的云絮，片刻便铺满了被冥火烧得空荡的废弃室，在谷廿三的肩上和头顶积堆起厚厚的一层。长久僵立在原地的他几近被沉积的细雪掩埋。
暮春初夏的地下，凉意沁透肌肤，最后一点光亮在他的掌心缓缓地熄灭，浓稠的阴翳再次压在这方空间内，黑暗弥漫开来。
不知是谁轻轻叹息一声，淡蓝的火光自谷廿三掌中的骨刀刀身骤然亮起，即便他掌心的血液已经干涸凝固。
他抬起头，看到悬在空中的幽蓝火光。
冥火收归到李月息身侧，它将镜面傀儡熔化后的玻璃液烧煅成一颗流光溢彩的圆珠，吐在李月息的手心。
镜面傀儡已经崩析解体，李月息回收了蕴含着它能力的核心，但他们仍旧身处于本该为映照记忆复刻出的废弃室，飘扬的细雪还在不断地落下。
谷廿三攥紧了手中的骨刀，被骨刺穿透的掌心又冒出几股暗沉的血浆，粘腻和疼痛叫嚣着提醒他眼前的现实。
镜面傀儡在逃进幻境时就已经被李月息重伤，濒死的它无力对镜面和傀儡进行全盘的操控。
只有最开始的那个房间，那个悬挂着郁金香玻璃灯罩和粉绿色小精灵玩偶的七岁，是镜面傀儡在一开始就已经映照复刻好的幻境。
从谷廿三察觉到异样，用断指和摔落维持清醒，被唤醒埋藏的深处记忆，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他所看到的那三十三具不同年龄段的克隆体就是镜面傀儡力量减弱，真实侵入虚幻的显现。
他拖着眩晕的身体，撞开那扇刻有郁金香的房门，看到的彩色玻璃和巨大圆月，是镜面傀儡分娩新的躯体重生前最后构造的幻境。
为了为那坨镜面肉团的苏生获得更多的时间，镜面傀儡不再根据记忆里的真实构造镜面幻境，而是操控液态镜面，利用其延展的特性，一次又一次地将李月息和谷廿三传送到地下不同的空间，并用所剩无几的力量，蓄力进行反扑。
起先，它利用长年潜伏在实验基地中所了解到的机密和学习到的知识技术，操控着数不胜数的傀儡解体，配合现成的机械与液态镜面的复刻特性，赋予了机械傀儡群不断“再生”“重生”的特质。
然而，新生的镜面肉团需要继承旧体的力量，它从诞生那一刻起就在夺取母体的能力，镜面傀儡对机械傀儡和液态镜面的操控骤然下降乃至停滞。
新躯体的构筑还需要时间，镜面傀儡于是利用液态镜面逆转了培养舱中的导管，从液态镜面中分出部分凝结成类似于运转核心的镜珠，随反灌的液体被输送进克隆躯壳的体内，在瞬间蔓延攀缠上克隆体的血管和神经。
虽然克隆体不过是泡在药液里的尸骸，血肉之躯抵不过李月息的鬼器和刀刃，但却足以给身心俱疲的谷廿三再一次强烈的精神冲击。
这只镜面傀儡被李月息看中的重要原因也在此，它不仅保留着自我意识和较高的智慧，还懂得利用掌握的一切筹码，不择手段地争取一线生机。
直到镜面傀儡的力量在李月息和他一次次的摧毁消耗中不断削减，它不愿眼睁睁看着自己新生的躯体夭折，更不甘心就此解体死亡，做出了最后的垂死挣扎。
它决定逐一击破，最好能拖死一个，实在走投无路再向李月息投诚求和。
它将谷廿三单独传送到了用于堆放实验失败或已被宣告无用后的克隆躯体的废弃室，并让他看到了大半的地下实验室和无数的培养舱，企图令这个它认知中的较弱者被率先击溃。
毕竟隐藏在实验基地的百十年中，镜面傀儡利用潜藏在地下管道内的液态镜面，通过实验室的玻璃和各个房间的镜子探知到不少秘密实验背后的真相。
同时也亲眼见证了那个畸形扭曲的灵魂如何被缝合进那个新生儿的体内，第二十代唯一成功实验体是如何诞生的全过程。
这个所谓的成功实验体无法被催长，在培养舱内以特质的药液维持着生命体征，耗费七年的时间让灵魂与躯体相嵌合。
镜面傀儡趴覆在四面围拢的玻璃中，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七岁的生命体试图突破舱壁，发现无能为力后就开始啃咬自己的手腕，那些恶鬼与怨鬼撕扯着那脆弱的躯体，令那些研究员既兴奋又后怕。
他们将这个实验体放了出来，并对他进行社会化的相关实验训练。此后，那位实验的领头人成为了他的父亲，这个奇妙无比的生命以普通人类的方式被扶养长大。
即便他被倾尽全力地培养和爱护灌注，但实验基地中有的是办法改变他的认知，影响他的意志，让他对假的也信以为真。
对于这种精神上未曾受过磨练和摧残，长期自认生活在幸福中，沉浸在快乐里的人类，镜面傀儡判断他是易于摧毁的对象。
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生理上。
令它意想不到的是，李月息偏偏在谷廿三被液态镜面吞噬的一霎就硬生生把正在重组空间的镜面捅破，立即追了上来。
李月息貌似早就做好了准备，似乎料到了镜面傀儡的手段和后路，就是在等这个机会再次重创它。
镜面傀儡一度不理解，不清楚李月息是为了救谷廿三，不让他面对现实，才毫不留情地击碎了镜面，还是为了顺藤摸瓜找到它的藏身之处。
可实际上，李月息在一抵达废弃室就令冥火焚烧了尸山，解放了被封困的拟态魂魄，不仅直截了当地把半死不活的镜面傀儡揪了出来，它虽然在第一时间选择臣服于她，但李月息还是二话不说，直接将它烧成了玻璃液。
李月息想要一只完全忠诚且更为强大的镜面傀儡，她没有空暇和闲心去等待一只破损的傀儡一点点修补复原躯身。
还不如从头养起，在它最弱小的时候就钳制收服。
反正是原身的镜面延展复刻分娩而出的重生体，融合核心后，除了大小也没甚多的区别。
李月息清楚谷廿三不是个好糊弄的蠢货，但堪堪成年的心智和区区十八年的人生际遇不足以让他拥有能够直接面对某些惨无人道的精神韧性。
不幸的是，谷廿三面对的不是幻境，而是残酷的现实，纵使他的内心再强大，也需要缓冲和接受的时间。
幸运的是，谷廿三的体内到底不是寻常的灵魂。
他心下对李月息的隐瞒了然，却无法对此表示责怪。李月息并没有欺骗他，只是适当地掩盖了一些他迟早会知晓的事实内容。
更何况，李月息也算救了他数次。就算李月息有朝一日真的欺瞒了他，甚至要杀伤他，现在的谷廿三面对李月息貌似都没有任何的抵抗之力。
李月息确实不可信，面对她，谷廿三感到发自灵魂的胆战和寒冷。
这场所谓的幻境，对谷廿三而言是一场拼上性命的死斗，对镜面傀儡而言是一场进退两难但尚有余地仍可一搏的博弈，但对李月息而言，或许真的只是一场稍还有些趣味的追逐游戏。
最终，谷廿三得知了一切真相，得到了一把嗜血的骨刀，镜面傀儡将以重生后的姿态臣服于李月息，李月息顺利地获取了她想要的镜面傀儡。
看似皆大欢喜，实则不然。
李月息发觉那只镜面傀儡不知道把新生的肉团藏到哪里去了。
并且她竟然感受了到一个完全脱离于镜面傀儡掌控的幻境。
诡异的沉默在空旷的废弃室内蔓延，相比于幽暗的环境更令人感到窒息和不安。
谷廿三仰头望着李月息，那张神情淡漠、眼神静愣的脸在身后晃动的幽蓝火光下晦明难辨。
她的影子被拉得极长，扭曲地投在废弃室内的地面和墙壁，将他连同身后的影子全全笼罩在黑翳中。
他低头看着，觉得自己似乎是得知了真相，获得了自由，却更像是被困在了牢笼里。
李月息睥睨着那道将要被身体伤痛和精神哀苦瘦削吞噬的身影，她把玩着手里那颗色彩斑斓的玻璃珠，静静地等他谷廿三的提问。
她将谷廿三沉思片刻再次抬头到动作尽收眼底，悄声地对冥火和锁鬼链吩咐了些事情。
正当谷廿三鼓足勇气，想要将方才在实验室内未能得到答案的疑问再次问出口时，一道极为璀璨刺目的光亮骤然从天花板中央投进。
惨白的光束搅动着废弃室内的昏暗，挤压着幽蓝光芒照亮的空间。谷廿三刚要出口的话语被生生打断，被强光刺痛的双眼眯起。
残余的细雪还在缓慢地落，被光照耀得如同飘扬的天使羽毛，隐隐散发着温和的荧光。
李月息并不惧光，在冥火的光照下，和下意识抬手遮蔽光线的谷廿三朝着那块被打开的天花板看去。
一道修长地黑影打进，来人遮住结结实实地遮住了从外部顶端投进的强光，站在光口，朝室内大声道。
“找到了，在这呢。”
声音回荡在室内，震得谷廿三渗血的双耳生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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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30.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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