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潮湿
盏中的茶水凉透,听雨亭内的贵妃端坐在铺了软垫的石椅上,望着手执团扇遮掩半张脸的达奚氏。
那互不对付的林氏与赵氏借口宫中幼子哭闹离亭后,身怀有孕的何氏也由贴身宫婢搀扶着告退,亭内唯余达奚氏与她口中的阿姊。
四周的景致遽然淹没在蒸腾的水雾中,李月息随着宫妃的目光对达奚氏对视,再次在达奚氏爱恨悲喜等情愫纠缠复杂的眼中看到了意识附着的这具躯体。
正紫绣金的广袖长衫,外罩着蝉翼般轻薄的绛纱,高挽的发髻正中斜插着一直玄鸟衔朱的坠红步摇,两侧各簪着对金镶玉的双凤穿花掩鬓,神情与其说是端庄,倒不如说是麻木。
也不过一眨眼,李月息完全掌控了这副躯体,贴身侍候的宫仆们如烟灰般随风消散。李月息动了动发木的指尖,痛痒的麻意如万蚁啃噬,她收回视线,打量起始终纠缠不休的达奚氏。
发髻挽得简单,白玉簪、珍珠环衬得相貌妆容明艳的达奚氏那双眼竟素净非常。
远山眉被那青螺待黛描得细长,额间薄金箔剪贴成的落梅妆已不大时兴,唇上点的绛色唇脂被雨水湿气晕开了些,沾染在无意间碰上唇瓣的扇面,为扇上那一朵粉色蝶恋增添了些艳色。
达奚氏轻摇团扇时漫不经心,眼角的余光时不时地瞥向亭外的池塘,扇上墨兰的凤蝶随着扇面的摇动,停在花蕊之上轻扇蝶翼,栩栩如生。
“阿姊觉着这暮春的暴雨,几时会停?”
不知何处刮来的狂风卷着雨丝撩开帘帐扑入亭中,几朵海棠残瓣飘了进来,恰落在面前的石桌上,娇嫩的粉色被雨水浸透,显出几分憔悴的殷红。
李月息不知如何答,她端起茶盏,只听亭外雨势更急,轻道:“我不知。”
言罢便将手中茶盏掷向达奚氏面门,达奚不闪不躲,任由那茶盏砸在额角,温凉的茶水溅了满脸,与缓缓淌下的血晕花了妆容。
亭内顷刻寂静无声,唯有茶盏砸碎在地的脆响和亭外雨水冲刷的哗哗声格外扎耳。
达奚氏手中的团扇停了停,她被血水侵进的眼仍紧紧地盯着李月息这副躯身,不过半晌又将团扇轻轻摇动起来,被情绪笼罩的双眼却清明不少,波涛沉下后无澜不惊。
扇面上那枝蝶恋被血洇得栩栩如生,墨兰的蝶翼染了血色,彷佛真要振翼而飞似的,达奚氏轻叹一声,将被胭脂与鲜血染脏的团扇搁在了桌上。
“鬼王,你这是何意。”意识附身于达奚氏的楚临瞬间夺取躯体的掌控权,他抬手轻抚过额角流血的伤口,看着指尖的血珠目光沉沉。
李月息并未刻意掩藏,那砸在他额角的茶盏蓄进了些许鬼气,与令人作呕的魔息大为不同。
纵然鬼气与魔息同源于地浊之气,然鬼界与魔界的修法仍是天差地别,李月息既已出手,主动暴露,楚临自然也认出了那在幻境中稍显突兀的鬼气。
“你不该将堕仙的魂托在那尾红锦鲤里。”李月息的指尖漫出几缕魔息,凝成一丝实质的黑线穿过帘帐探进池中,将那尾红锦鲤从池底捞出。
气息奄奄的红锦鲤躺在李月息的掌中,无力地翕张着鳃,柔嫩的腹肚上裂开一道深口,朝外散着微点的黯淡仙源。
起先,李月息在入幻境时并未认出楚临和辛弈,她也并未觉得达奚氏频频侧目有何不妥,只是方才那尾红锦鲤浮上池面啄花,受惊潜游时应是不经意挣开了腹部的伤口。
虽只是几不可查的些微,李月息仍在氤氲的水雾中辨识出了不属于下三界的气息。
而堕仙被污坠的仙源漫溢而出,亦引起了幻境轻微的躁动。
源于天清的仙源与生自地浊的魔息截然不同,两相对抗间互相侵噬。楚临的意识胜在悍强,能够全然隐藏于幻境原身之中,但堕仙的意识已然陷入迷蒙,伤重后仙源的逸散不受控制,近乎完全暴露在充斥着魔息的幻境当中。
长此以往,微少势弱的天清之气定会被充盈盛强的地浊之气吞噬同化,彻底沦为此幻境中的一部分,最后随着幻境的崩解而消散。
“这尾锦鲤腹部有伤。”李月息将这尾锦鲤轻抛给了楚临,捏着帕子擦拭掌心的湿漉,“他虽为堕仙,但仙源与魔息到底难以相融,而今伤重魂弱,若是放任不管,恐怕会遭到侵噬,一旦被幻境同化,便再难全身而退。”
楚临眼疾手快地抬臂,将红锦鲤捧在掌心,轻轻地收拢十指,达奚氏原本娇俏张扬的嗓音此刻也显得平冷:“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心知李月息所言不假,却可笑地心存侥幸。
“你的太极阴佩是在幻境中没有用,试试将他一起纳进你附着的这具躯身里。”沾湿的丝帕缠上凝着残余魔息的指尖,李月息不动声色地将双手藏掩在宽广的袖袍下。
乌黑的墨瞳透出金意,他松开十指,垂眸看着掌中红锦鲤,无悲亦无喜。
缠裹红锦鲤的魔息消散,掌中鱼儿无知无觉,细微挣动着,恍似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指尖,鱼唇轻擦过他的指腹如吻。
楚临清楚辛弈的意识并不清醒,不可能支撑他夺取这尾锦鲤的身体,锦鲤的挣扎只是出于锦鲤失水后求生的本能。
他掐住了红锦鲤的腮,红锦鲤惊惶地甩着鱼尾,尾鳍扬溅起的水打湿他的袖口,那对浑圆木讷的鱼眼忽而有了神采,然楚临神色未变,五指迅速收拢。
鱼骨断裂发出的脆响极轻,红锦鲤的腮骤然张开,鱼鳍剧烈抽搐,如殷红花瓣的鳞片顷刻失去光彩,血丝从它的腮边渗出,在楚临的掌中漫开。
仙君垂眼瞧着,指尖刺进锦鲤腹部,柔软的鱼肚塌陷,内里脏器被挤得稀碎,生冷的鱼眼泛着寒光,鱼身彻底瘫死他手中。
轻薄的血越渗越多,如同一缕缕红绸缠绕在仙君修长如玉般的指间,又缓缓散开,染红袖口,滴落在地。他将死去的红锦鲤甩出亭中,如一抹朱砂散在清水中。
它漂浮在池塘水面,好似还活着,只是游着极慢,鱼鳞融进满池的落瓣里,金红色如一簇浮动的火。
一缕幽蓝的雾从浮起,渐渐凝成人形,被暮春的暴雨打得飘摇不定,蓝发垂落,墨瞳无神,怔愣地望着亭中人,唇边竟噙起一丝笑。
他的指尖还残留着一滴血,冰冷、黏腻,好似永远洗不净的冤孽。
薄淡的雾气飘进亭内,聚拢在他的眉心,隐入楚临附着的躯身中,沉进最深的底处。
辛弈的魂魄太弱,弱得像是残夏的病蝉,裹着血腥气和支离破碎的仙源。
亭檐垂落的雨幕将周遭染成一片朦胧的灰寂,发髻被湿气浸得微潮,楚临眼底的金光退去,额角的血已止住,他手中凝出长剑,直指向鬼王咽喉。
剑锋之上星辉流转,划出一道刺目的弧光,映出那位贵妃端庄沉静却苍白的面容。
暴雨凝滞,雨珠空悬,幻境中无处不在的魔息如临大敌般震悚,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啸,周遭拟态出的景致轰然崩塌。
亭台楼阁迸裂,朱红的高墙廊柱寸寸断折,碎散成漫天绯红的齑粉,停滞的暴雨与积水裹挟着残红落花倒卷而上,躁动的魔息盘旋在头顶,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如碎纸灰烬簌簌崩散。
而后,露出其后漆黑的虚无。
“你为何能够操纵魔息。”魔息如狼环伺黏在楚临的身侧,如活物般顺着剑身蜿蜒而上,与他强行催动的仙源相侵,令手中剑裂出细痕。
锁鬼链的锻铸原材虽开采于仙界稀有矿,链身也由仙界上代仙君凌月仙姬亲自炼造而成,但被盗失时也不过是尚未沾染任何天清或地浊之气的死物。
楚临虽不知李月息从何处寻得,可终归是她以鬼气炼化而成的鬼器,即便认出了锁鬼链与锁仙链的原材同出仙界,但那器具而今受鬼气的驱使,已然是完全的鬼器,也不好肆意置喙些什么。
李月息能辨识各界器物,知晓其功效,楚临也当她是博学识广,毕竟七界魂魄尽归鬼界、入归墟,在饮下孟婆汤前受不住大小地域的酷刑,透露些其余六界的讯息传闻也属常态。
招魂等术法一向被上三界视为禁术,妖界与魔界也对此敬而远之,除了统领鬼界的鬼王外,没人会有闲心去提防死人。
毕竟若当真有连死人也受不住的秘密,他们自有手段在魂魄下鬼界前**灭魄,永绝后患。
但七界修法的体系和基底不同,纵然鬼气与魔息同源地浊之气,可到底是分属两界的修行道法,下三界的环境与种族小同大异,其修行路径和术法大相径庭。
鬼气与魔息兼修更是天方夜谭。若是某界修法能够令他界兼修,各界的始祖也不必耗费大气力和代价钻研出独属于各界的自修法,万千年来不断修进完善,人界的修者也不至于势弱沉寂至今。
“用鬼气催动了一点。”掩藏在袖袍下的细腕上缠绕着丝丝缕缕如黑雾般的魔息,李月息垂眸看了眼星辉凝成的剑刃,漠然地曲指挪开剑锋。
“这具身体内有磅礴的拟态魔息,我的鬼气与魔息同属地浊之气,在幻境中略微催动使用,不会引起幻境的注意。”
“反倒是你,”她忽而逼近一步,赤手攥住那抹清寒的辉光,剑锋震颤,逼得仙君执剑的手指节发白,“在魔皇暴走的幻境里催动仙源,你们想一起寻死我不拦着,但殉情也得看地方。”
星辉凝就的剑锋在鬼王的掌心崩裂,如冰晶般的碎片四溅而出,在两具躯身的面颊、脖颈上带出道道血痕,浓郁的魔息漆黑如墨,从伤口中汩汩涌出。
李月息这副身躯的手掌被割裂,浓稠的黑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砸在凝实的魔息中,沉淀在脚下的魔息如盘旋的风涡升腾而起
不过三息,幽暗的深处传来黏腻的蠕动声。
李月息松开手掌,破碎的清辉散作微芥的光点,融进无际的浑浊中。
她当然没和楚临说实话,楚临身为仙君亦非见识浅薄、偏听轻信之辈,对她真假掺半的鬼话自有考量。
现任的鬼王和仙君的关系仅限于知晓对方的存在以及在人界的数面之缘,李月息与楚临都不信任彼此。
鬼王和仙君,永远无法互诉衷肠。
碎散的齑粉重新聚拢,高墙廊柱、瓦当檐角次第拼接浮现,凝滞的暴雨再度倾盆而下,倒悬的魔息重新回流。
被暴雨洗刷过后的暮春花草染上或明艳或黯败的色彩,浑浊的魔息转为清澈的环亭池水,那尾被捏碎死去的红锦鲤重浮水面,摆尾拂开落瓣,跃出池塘时鱼鳞泛起妖异的红光。
楚临的意识有一刻的脱离,银发沾着坠落的雨珠被洗成墨色,倒映着迅速复原幻境的金瞳渐渐加深为乌黑。
他看向李月息的眼中霜冷更甚,却再也没有不知死活的催动仙源。
“当务之急,是寻到发疯的魔皇,解了这场幻境。”
李月息侧头望着这下不歇的雨,看着漂浮在水洼里的落瓣,猝尔感到一股裹着腐臭的潮湿扑面而来。
少年的墨瑞在历经这些事态时,魔宫范围内并不一定真的下过如此长久不息的暮春暴雨。
只是因为这段回忆过于潮湿,如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雨,无时不刻浇淋他长久的此生。
①梅花妆:又称落梅妆,乃古妇女之妆饰;指女子在额上贴一梅花形的花子妆饰。这种妆容起源于南北朝时期的寿阳公主,唐朝时(武周)因上官婉儿而再度兴起。据北宋初年所编撰的大型类书《太平御览》记载,南朝宋武帝刘裕的女儿寿阳公主,在某一年的正月初七仰卧于含章殿下,殿前的梅树被微风一吹,落下来一朵梅花,不偏不倚正好粘在公主的额上,而且怎么都揭不下来。于是,皇后就把公主留在自己身边,观察了好长时间。三天之后,梅花被清洗了下来,但公主额上却留下了五个花瓣的印记。宫中女子见公主额上的梅花印非常美丽,都想效仿,于是就剪梅花贴于额头,一种新的美容术从此诞生,当时被称“梅花妆”。其式,在额上画一圆点,或多瓣梅花状,唐时很流行。 宫女们觉得额头上装饰几朵梅花花瓣,更显娇俏,也学着在额头上粘花瓣。这种妆就成了宫廷日妆。但腊梅不是四季都有,于是她们就用很薄的金箔剪成花瓣形,贴在额上或者面颊上,叫做“梅花妆”。这种装扮传到民间,成为民间女子、官宦小姐及歌伎舞女们争相效仿的时尚妆容,一直到唐五代都非常流行。段成式在《酉阳杂俎》里有这样一段记载:“今妇人面饰用花子,起自上官昭容,所制以掩黥迹。 ”上官昭容即上官婉儿。段成式之子(或其侄)段公路在《北户录》里叙述得比较详细:“天后每对宰臣,令昭容卧于案裙下,记所奏事。一日宰相对事,昭容窃窥,上觉。退朝,怒甚,取甲刀札于面上,不许拔。昭容遽为乞拔刀子诗。后为花子,以掩痕也。 ”
②掩鬓:额角、鬓边称为四鬓,掩鬓是倒插在鬓边用以压发的簪子和钗,又称“捧鬓”,即《云间据目抄》中所谓“两边用捧鬓”者。顾起元《客座赘语》说:“掩鬓,或作云形,或作团花形,插于两鬓,古之所谓‘两博鬓’也。”掩鬓是用在发髻两边,对称使用,在明清时期流行,一般质地轻巧,工艺精致。累丝编成的花枝和花叶攒作朵云形,或者团形。盛妆时,四鬓都要装点的一丝不苟才算是好,掩鬓是倒插在鬓边用以押发的,总是一边一支对称插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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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38.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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