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杀牲
暮春倾落的暴雨如下刀,带着凌厉的寒锋剖开天际时,粉白的海棠花瓣如被斩翅的群蝶般簌簌坠落,缀在李月息湿漉的鬓发间,点饰在那大片的雪白上,略稍遮掩了那不堪看的青紫和暧昧。
春雨水将泥泞的土浸成似是泼过血的赭色,李月息踏进飘花的泥水中,裙摆沾满落花和泥浆,她垂眸望着泡在水里的尸身,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
她寻到了海棠花林中那口青石井栏,和沉眠于花雨中的魔皇之子墨理。
楚临也随之止住脚步,他手心里攥着一枝败落的海棠花枝,捂住了心口,隐秘地调动着仙源,强压下意识的不适和恍惚。
不知怎的,辛弈沉眠在这具身躯内的魂竟在他踏入这片海棠林时忽而躁动起来,朝着心口百骸聚拢处冲去,似是堕仙的本源被何物吸引,即使玉石俱焚也要脱离躯体。
“这位……”楚临初入幻境时虽未直接掌控这副躯身,但他同李月息皆能够通过意识附着的躯身感知到外界,躯身所言所行所闻所见尽在他们的意识之内。
故而楚临自然也知晓宫妃们口中那位被魔皇荒谬行径糟蹋迫害、落得个惨死的病儿。
“想必就是那位可怜的理殿下。”
只因是那罪人所出,天赐的姿容相貌也承了罪孽,未能成为他人生的助力,反倒成了魔皇的眼中钉,成了他的催命符,使得幼子不得不在魔宫中时时自危、如履薄冰般苟且得生。
那位魔皇后廷中宫妃嫔御众多、子嗣繁盛,倒也不是痴情种真心已付,非那罪人不可,不过是见色起意,垂涎着那副好皮囊,又是占有欲和虚荣心不断作祟,乐得将悬于高空的明月摘下,玷污其高洁、踩踏其傲骨,兴奋见身下人承欢时的屈辱。
更享受劲敌相争落败后如丧家犬的落魄惨状,将旁人在意的、珍藏的全数抢夺、辱脏,本就贪图的、妄求的,甚至是嫌恶的,但凡是得人珍惜爱藏的,尽要争上一争,势必夺来湮毁,享受大获全胜的荣光,餍足自身畸形的欲念和恶癖。
于是,便将手足至亲藏在心底情意深重的人强夺了来。
那为魔皇与其胞弟北桓王各诞下一子的罪人,亦非当真有罪,生得天人貌,阴差阳错沦为兄弟二人利权相争的筹码,为保得自身与全族性命,不得已曲意逢迎、忍辱侍奉,被魔皇强掳入魔宫怀孕生子,复遭污水泼淋,身负孽身惑主,致使兄弟阋墙的祸水骂名。
而后是一出假惺的戏,为成就手足情深的一段佳话,好似一被玩腻了的物件,以颜色祸主殃民的戴罪之身随意被赏赐给了北桓王府,与体弱孱病的稚子再难相见。
北桓王以为耻辱,气恼暴怒全然加于其身,谨小慎微仍饱受欺凌戏侮,欲要自戕之际再得一子,本以襁褓婴孩为赖生希冀,却被迫再度与亲子分离。
自此,亲生二子困囿于魔宫,饥饱寒暖不知,而罪人日夜凄哭惨戚,负罪不知罪,随召辗转于魔宫王府之间,雌伏于兄弟二人、成王与败寇之下。
不同父的二子始终提醒着那当时在位的魔皇,曾玩弄于鼓掌间、为他诞下皇子的莺雀只因兄友弟恭的虚名和假意,早已躺在他人身下邀宠献媚,哭啼着为他的皇弟诞下一子。
争权夺位的胜利令他冲昏了头,以为不过玩物,日后想要再讨回,败寇也难违命不给,哪知皇弟鬼迷了心窍,以为失而复得,竟甘愿自断前程,携其北上意不复归。
他心爱的玩物在他无意的默许下,被他此生最为强劲的对手、最为仇视的敌人所染指。
本该不在意的,却发了疯,那魔皇似也痴恋,沉溺于罪人倾城容、昳丽貌,望着同为罪人所出的亲子与亲侄,身姿样貌出落的与那罪人越发相似,竟生出龌龊悖伦的心思。
忌惮着墨瑞弑杀皇祖的暴虐悍强,烦厌着墨理的怯懦孱病,魔皇虽荒唐癫疯,却也知避险。
不得哀怜的皇子空拥姿貌,却难自保,遭百般亵玩奸辱后窒息而亡,被抛尸于此间花林,不得好死。
少年纤长的躯体横陈于井栏旁,冷雨似的浸在水里,**、惨白,像是被暴雨击落后的海棠彻底褪了色,唯有微启的唇间被雨水灌进,咬破的伤口沾上落花,残留一抹淡淡的红。
素白的纱衣被撕扯成败絮,勾连在树株花枝间,虚掩着他红痕和挞迹未褪的惨白身躯,撞击和掐出的青紫刺眼,乌黑的发散在水里,掺进了几瓣残花,涉水走近时漾开微澜,浮漂在水中。
李月息蹲下身,从积酿的花积水里捞起了半沉的头颅。那张生了姣容的脸教人看了心惊,嘴里、鼻里塞满了被雨打落的花瓣,粉白间着红,湿漉漉地混着雨水堵实。
惊雷碾过灰蒙的天幕,将整座魔宫震得发颤不已,暴雨如注,深处传出丧钟的哀鸣。
枝头痉挛的残红被无情地撕扯坠落,擦过李月息的面颊,砸在少年半睁的眼里。那双眼空落地望着天,雨水落进去,又从眼角溢出,倒像是真的落过泪。
他就这么再无声息地躺着,任暴雨打着,任落花埋着,与残红一道烂在泥水里。
不知何处刮来的风比雨更急,枝头残存的海棠在风雨中颤抖,粉白的残花被蒸腾而上的魔息和鬼气沁进浊红如血,纷纷扬扬地砸落。
宫闱中的殿阁里掌上了灯,狭窄的光隙投进雨幕里,将满地的落花照成满地的血迹。
“鬼王。”楚临出声,提醒了她鬼气的失控,“注意你的鬼气。”
“无碍。”李月息解开湿透的外袍,轻轻地覆裹住了那具裸赤的身躯,乌瞳透出些许猩红,微微眯起,“这不是我的鬼气。”
她不想让这场雨再落下去。
手中的海棠枝不知何时已在楚临掌中碎断,清苦的花汁树液混着天落的雨水从指缝间滴落。
在魔皇的幻境中,他颇受掣肘。
“别装死。”李月息撷摘下尸身发间的落瓣,轻拍了拍少年因口腔内塞满花而鼓胀其的颊面,“起来。”
忽而,又一片海棠花瓣落在他的长睫上,如血般殷红的落瓣沾了雨水,压得他的睫羽轻颤了颤。
没过小腿腹的浑浊积水沸腾,漂浮的花瓣夹杂着血丝似被汲走生命般快速腐烂,少年布满青紫瘀痕的身躯抽搐着扭曲。
李月息立即将人丢开,撤后几步,与楚临静候在旁。
风掠过林梢,洒下一阵花雨与落滴,指尖微微一勾,死尸的苍白尽数褪去,泛起淡淡的粉色,骤然睁开了那双淡红的眼。
一口淤血掺着湿漉的花瓣呛吐出来,淡粉的血沫溢出他的嘴角下淌,他死死掐住自己的脖颈,将卡在喉咙里的嫩枝抠挖出。
“咳、咳咳——”
大团大团的猩红从他的口鼻涌出,被揉碎的花瓣裹着尸血砸进积水里,他挣扎着爬到青石井栏边,搂紧了湿透的外袍,将肚腹硌在坚硬的青石之上,挤压排出流进腹中的异物。
他喘着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收拾过狼狈,朝李月息展颜而笑。
“您终于来找我了,”莫里被喉间被花枝惨瓣划伤,他嘶哑着嗓音,裹着贵妃华繁的宫装外袍,倒不觉着难堪,“我等了您很久,我的王。”
“你是魔界人。”李月息由着那双沾着血水和泥污的手攥紧了他的裙角,她垂眸看着莫里那张与墨瑞极为相似的面庞,“你是魔皇的兄长。”
“是啊,我们同人所生,父皇们也是同胞兄弟,正是因为如此,这副躯壳才会长的如此相像吧。”莫里璨然笑了笑,满不在意道。
“但您也看到了,作为魔皇之子墨理的我早就已经惨死,身躯将烂在泥地里,成为海棠树的养料,魂魄也在您的牵引下入了归墟。
“现在的我,只是您最忠实的下属。”他一心朝鬼王表忠心,好似将过往的不幸与苦痛就此彻底填埋在遥远的往昔,不大愿意再提。
“我的王,我可是熬过了所有大小地狱的刑罚,险些形神俱灭,才能留在您身边的呀。”
“您若是好奇我的来历,大黑碑上有我的生平。我从未隐瞒过自己生前的身份,当初来记名的判官只听了我的名字,没有确认过具体的字,这才写错了。”
“墨理或许是莫里,但莫里早已不是墨理,我已在鬼界重获新生,是您赋予了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过往的一切都不重要,我都已经彻底斩断、抛弃。”
齿间的花瓣被他用舌尖抵出,黏在嘴角的像是惨败的胭脂,他不断地吐出一团又一团尚未绽放的花苞,捂嘴的指缝间溢出诡异的红色,鲜艳如初。
“莫里,”李月息掸去肩头的落花,提起湿重的衣裙站回青石板路上,续而说道,“他似乎放不下你。”
魔皇墨瑞的幻境一遍遍重演、一次次向她这个外来闯入者强调,他的耿耿于怀,他的难以释怀,他的魂牵梦萦。
“哦,那不是我。”莫里松开李月息的裙摆,抹去嘴角的血沫,指腹的雨水将血迹晕开得更淡,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浅淡的红痕。
莫里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向他的王事无巨细地解释:“我的王啊,您应当明白,从一开始,他难以忘怀那个温柔乡就不是我。”
“我的王,我的主人,请您悉知,那个欺凌他,鞭打他的人施暴者才是我。”雨水划过他的面颊,留下未干的裂痕,他揪紧蔽体的外袍衣角,“那个爱怜他,疼惜他,甚至为他献身赴死的愚蠢可悲者,从来都不可能是我。”
雨势渐弱,满林盛放的海棠仍在凋零,少年仰起脸,那张与魔皇墨瑞极为相似的五官拼凑出李月息见惯的温顺笑容。
“他可以分不清蔷薇,月季和玫瑰,可是他怎么会分辨不出垂丝海棠和重瓣蔷薇。”他抬手拂去花瓣的动作极为轻柔,似是怕惊扰花林间的沉眠。
“截然不同的两种花。”莫里扶着井栏撑起身体,缓慢地站立,借着粗壮的树干稳住发颤的身形,“他怎么能认不出。”
闷雷骤响时,他忽而沉沉地低笑,牵动了喉里的伤,捂着脖间,嗓音带血。
“我对他来说,不过是儿时的一个执念,我们有相似的血脉,却并不合得来,只是在那样死气沉沉的魔宫里,难得有同病的可怜人可以相互依偎取暖,发泄慰藉。”
“才显得分外珍惜。”
莫里望着那些飘零打旋的花瓣,淡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哀凉,转而化为浓烈的讥诮。
“我的死,就像是夺走了他年少时一件中意的玩物。在如今的我们看来,不过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于年少的他而言,那种执念和不甘在日后往复的回想中不断加重,在岁月的沉积里化为了恨意和愤怒。”
李月息缄默着,滴落的雨水在积洼里激起涟漪,她的目光始终在莫里那张她并不熟悉的面庞上。
莫里的魂魄在历经地狱的各项刑罚后不成人形,他的身躯也是李月息令鬼差就地取材,用鬼界里的黄泉土和归墟壤,照着人样随意捏造的。
李月息并不知晓莫里生前,或投入轮回后再他界的生者模样。
“这种浓烈的负面情绪会刻在他的心里,将他记忆里原本并不在意的事情不断地深化,甚至掺杂进他真正珍视的其他存在,进行混淆融合。”
他的声音越发轻飘,几近淹没在雨落和惊雷里。
“他杀了三任魔皇,吸收了他们的魔息。”
“受三任魔皇魔息的侵蚀和影响,墨瑞长期沉陷在失控的癫疯里,那些过去的人事物恐怕不是被完全遗忘,就是被全部搅混在一起,看上去好好的脑子里其实只剩下一团浆糊。”
“我的死,说到底,只是给了他一个压抑情绪的宣泄口,为他提供了一个再次弑杀魔皇的理由。”
李月息的目光落在他颜色略淡的红瞳孔上,问道:“他真正在意的那人是谁。”
“是他始终不愿面对的同父的亲弟弟。”他摩挲着臂上的伤痕,指尖戳着青紫处,用疼痛维持清醒,“北桓王与他的皇兄一样荒淫无度,府内姬妾侍从众多。”
“那位与我们容貌也十分相像,毕竟生下他的,是我与他亲父的双生幼弟,本就与我们的亲父生的一模一样,常人难以分辨。”
“魔皇在哪。”楚临眉头紧缩,打断莫里的回话,他早已见识过魔皇墨瑞陷入癫狂时的不可理喻,对魔界的纠葛不敢兴趣。
当务之急,是在那个疯子重新陷入混乱前,带着辛弈的魂离开这个幻境。
莫里只是笑看着花林外影影绰绰的宫灯,不看楚临,也不答楚临的问话。
“莫里。”一阵沉默过后,李月息喊停他的无礼,续而问道,“接下来,他会去做什么。”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当会去刺杀现任的魔皇。”他依偎在花间,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月息,“我那位禽兽不如的父皇,将会成为死在他手里的第二位魔皇。”
李月息侧目,与楚临对视一眼,两人目光短暂相接,心底即刻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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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着莫里提供的线索,李月息一行人横穿过大半个魔宫,于西北角感知到翻腾的浓烈魔息。
李月息与楚临静默着一道穿过曲折的游廊时,恰如莫里所说,逢见墨瑞孑立在颓墙下,便止住了脚步,藏身匿息地静观其变。
耳边又遽尔幽幽响起宫妃嫔御们的侃笑。
暴雨叩打着琉璃瓦檐,惊蛰后的夜雨泛着令人生厌的腥绿。他们亲眼看着年少的墨瑞攥紧了偷藏的断刃,藏在回廊拐角灯盏投下的昏暗里。
虚挂在小指上的血玉指环微微晃动着。
墨瑞在等。
他等着那位在夺位之争获胜后,执掌大权、意气风发的新魔皇。
他等着那位大发慈悲,许他的父皇携家眷前往北部封地却折辱他的生父,将他扣留宫中为质还要他感恩戴德的皇伯。
他等着亲手宰杀那只猪狗不如的畜牲,
那头虐杀亲子、罔顾人伦的人面禽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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