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的B市好像一次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出去玩过,熟悉的公交转地铁路线,熟悉的校园建筑,围墙圈起来的她的一亩三分地的安全区,除此之外只有很偶尔的那一次意外工作。
但是这样的唐玉却落地了S市,另一座对她来说更陌生的城市。
在机场出口找人原来真的很难,尽管她们已经认识那么多年了,几乎像彼此新生的家人。
可是你还是要在黑的白的衣服里去辨别相似的脸。
要很多次来回地转动视线。
才能在一张又一张脸里找到那眼熟又不敢确认的人。
很轻的背包里只有几身换洗衣服,唐玉突然想起来八月底预交的房租才刚好到期,说到底她还是在金羽的钱里生活。理不清的帐碰到孩子气的割断,只变成了一地乱麻。
两个人站在一起连影子都依偎,从空调的凉气走到室外,金羽好几次想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低着头忙打车。
她的私服很少,刚来S市那会身上没多少钱,连换洗的两条裤子都是蓝黑色的校裤,洗到表面变得发绒,变得一块一块发白。
今天却挑了很久,蓝色碎花的背带裙,过了几个月渐长的头发编成松垮的麻花垂在背后,在车上坐一会蹭两下就差点散开。
唐玉瞥了一眼,让她转过去,很顺手地重新扎了一遍。
于是有机会看她露出的后脖颈,细细的绒毛,常年不见光而有一道浅淡的分界线。
掌心的头发还是很蓬松的一束,发尾是微卷的、硬的,只是已经不再是她们共用的洗发水的味道。
唐玉也换了牌子。
她们曾经的气味落在曾经的房间。
重新理一遍辫子花的时间那么短,完全不足以覆盖从高铁站到俱乐部的路程,所以还是要说话。
唐玉先开口了,“最近过得好吗?”
于是金羽转过头来,于是迟到良久的对视。
还在南方,长途跋涉而来的热和空气里的湿都变成柔软的皮肤。细平的眉毛,下沿有被眉刀修剪的痕迹,新冒出来的点点;右眼附近的两颗痣好像更显眼了,侧过来的头离她那么近。
在大学里见到过很多漂亮的人,B市拥挤的交通里也是,好像擦肩而过的路人里突然就会抬起一张让人惊叹的脸。
可是她从来没有见到第二个金羽,那样的天然,几乎是有点呆了,最常做的表情是抿着嘴微笑,鼓起的卧蚕那么饱满,代替情绪说出口。
“挺好的,我进世界赛了,之后就要去欧洲比赛了。”
唐玉已经知道了,冒泡赛的视频刚做完,还没审核。
漫长的赛程,那么多事情,被压缩进“挺好的”三个字里。
“恭喜你。”
于是话题又冷下来,身上背的包挤在背和座位之间的触感是清晰的,贴着暗色车窗膜的视野也是清晰的,两个人坐得那么克制的距离是模糊的。
明明是主动邀请的一方,又一声不吭。
“去基地会打扰你们吗?”
“不会,这两天放假,而且大家人都挺好的。”
唐玉不置可否,从文思源的故事开始,到每场比赛的微博战场,她可不觉得五个人真的心连心。
她突然忍不住戳了戳金羽鼻子附近多出来的一颗小痣,以前还没有冒出来。
忙得忘记剪的指甲已经有点尖,越过指腹先一步碰到冒出一点油的脸。两个人的皮肤碰在一起的触感分别被大脑感知,一触即散又好像还长久地停留在接触面。
要说什么?说心疼你?说如果你还喜欢我的话我们就试试吧?然后再接着说对不起我要出国了?
区区一年的时间里却攒下这么多问题。
唐玉也重新抓了一遍散下来的马尾,一年时间还不够长的刘海总是会掉下来。有些事情是可以被衡量的,比如洗旧的衣服,比如留长的头发,比如突然多出来的痘印。
但是看不见的地方,她们好像都有了更多不同。
俱乐部里没什么人,这一周算备赛前的休假,放下行李后金羽带她去S市的游乐园玩。
以为要花很多很多钱,但其实哪怕是直通票对现在的她来说也不算什么了。从前的夏天,两个人在开着窗的凉席上刷短视频,听着窗外的蝉鸣聊天,关于一望无际的草原,关于路灯下发光的大雪,关于烟花下的城堡。
那个时候还没底气说出口的“我会带你去”,变成现在在验票处的坦然。
唐玉有点局促地跟在她后面,暑假总是很多的一家人,很多的朋友,很多的恋人。
她们大多数流露着直观的亲密,侧头,停不下来的交流,关切的眼神,或者拉手,紧紧挨在一起。
可是唐玉和金羽之间只有微妙的尴尬。
在校园里她是好学生,上个学期几乎门门满绩;在家教或者便利店时,对工作认真负责就会收到好评价。可是在第一次踏足的S市,在只在手机上看过的地标,唐玉其实很难摆出高中时的向往。
蜂蜜色的旋转车,巨大的城堡和烟火。
她跟着金羽走,直到两个人都为难地停下来。
刚好在气球摊前,唐玉向金羽伸手,“不是带了拍立得吗?我给你拍一张吧。”
金羽木木地站在那里,一年不知道拍了几次照片结果到比单纯的黑帷幕背景好看太多的地方又无措起来,唐玉无奈地让她放松点。
刚刚的成熟好像十二点落下的水晶鞋,取景器里小小的身穿蓝色碎花裙的女孩变成她熟悉的天然呆。
来来去去成双成对的人,背后是飘扬的气球和可爱的童话风建筑,但是唐玉只看到了一片蓝色的花海,它们开在金羽的裙摆上。
“我下个学期要参加学校的交换项目,你也不回去住,我这次回去帮你收拾收拾东西吧?”
“不要。”
难得说话那么干脆的金羽,唐玉挑眉,“为什么?”
手里抓着相纸不肯放,眼睛垂下来只露出眼尾的一颗痣,看起来那么可怜。
又不说话。唐玉只好拿出和青春期小孩相处的经验套在金羽身上,顺便出神想了想,对她们来说,也许在那些异于常人的生活里青春期确实和压力过大时的生理期一样延迟了。
“有什么不方便我看的东西吗?你可以告诉我放哪里了,我不会打开看的。”
“我交得起房租。”
逐渐清晰的显像,下午的阳光太刺眼,所以照片其实有点发白,看起来像一份很多年前的回忆。
金羽垂下头埋在自己的腿上,“你又要走。”
“只是交换一个学期。”
“之前是我的问题,对不起你。”
“你不高兴的话也没关系……”
金羽不想听,无非是什么生气难过的话就分开吧,就再也不见吧,就到此为止吧,都是很难听的话,好像那么多那么多的时间都不重要。
生过气吗?可是发不出的消息的那一刻,明明是难过啊。
第一时间只会想到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哪一步迈得太前,以至于唐玉又像被告白后就刻意很晚才去食堂,很礼貌地拒绝了再见面。
“嗯,那你一个人要注意安全,不要太辛苦。我现在真的赚很多,有需要的话就来找我吧,没有别的意思……”
“为什么这么心甘情愿养我?”
取掉了落在金羽头发上的一小朵花,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进去的小白花,在手收回来的时候话跟着问出口。
“就是好朋友啊。”
其实不光是这样的。
以前的金羽只和唐玉玩,唐玉也只有金羽,两个人的生活高度重合,自然而然都以为是坚固的友谊。可是像合适的温度催发的一场发酵,在人生的某个梅雨季,突然萌发出关于**的种子。
最早的是发白的梦境,带着额头的汗醒来的时候只有模糊的印象,白色的是窗帘还是裙摆?看不清面目的女人拥抱着她,金羽的脸贴在柔软的胸脯前,身体怪异地热起来。
没有人教导。只有自己在网络上搜看,读那些复杂的文字。其实是美的,可是又那么生涩,好像爱是一种未成熟的果子,让两个人都痛苦。
所以她更不敢轻易说出口。
普通朋友变成带着厚重爱意的暗恋都稍显难以承载,何况是这样的少数爱恋。
喜欢是因为我个人的**,我个人的冲动,所以也愿意用我的克制换短暂的朋友关系,换你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情。这都出自资源,无需代价。
唐玉放任她低着头,太阳实在太热了,好像全身上下都在汗里,涔涔的湿。可是她也会犹豫自己的话是不是太冷了,结果让两个人都在发抖。
“如果只是朋友的话,为什么被拉黑了也不生气?”
“拉黑又不是绝交……”
“那如果打了绝交报告呢?就一声不吭地接受吗?”
金羽的手捂着鼻子,挡住嘴,挡不住那双开始流泪的眼睛。
圆钝的眼睛溢满水,从眼角到眼尾一圈薄薄的皮肤都开始发红。
喜欢两个字在通货膨胀的时代已经不是踩上去就会爆炸的地雷,可是过分浓郁的感情哪怕被稀释很多倍仍然会逸散在空气里,变成无处不在。
金羽也知道自己很笨,学不会真正的暗恋,其实还在做万一的美梦。
在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里,她却流着最悲伤的眼泪。
“所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对吗?”
第一次,她觉得唐玉很坏。
步步紧逼,非要得到那个她说不出口的理由。和任何一次可以用好朋友掩盖过去的喜欢不一样,她们终于开诚布公地要说清楚这几年两人之间微妙的发酸发涩的气味。
这场属于夏天的发酵,终于到了启封的时间。
到底是美酒还是陈醋?
唐玉叹了口气,掏出纸巾递给她,“都是大明星了,还这么容易哭吗?”
从单纯的流眼泪不可避免地变成抽噎,抽动的声音被金羽咽回去,可是还是忍不住越来越明显。
唐玉把她揽进怀里,彼此都穿着很薄的夏装,一层棉的T恤和一层棉麻的裙子,仅仅是这样,却变得很热,说不清是天气热,还是亲密接触热。
原来梦外面的拥抱也是这样轻柔的、软的、像一团棉花糖,她觉得自己好像融化进蓬蓬的甜里面。
可是,可是她们现在是在以什么关系拥抱呢?
流不出的眼泪,擦得发红发痛的鼻子,已经到这一步不想再思考要多理智应该在恰当的时机推开,放任自己沉溺在热得人发闷的拥抱里。
“不是大明星,只是选手,只是比较会打游戏。”
“哦,可是那也很厉害了,有很多很多人喜欢,”唐玉叹气,“你只是见到的人还太少,我没那么好。”
所以呢?所以就又要像家长一样说为她好的借口。
“明明很好……什么事情都做得很好,读书很好,很聪明,很会交朋友,脾气很好……”
唐玉把手覆在金羽眼睛上,湿漉漉的睫毛不安地颤动了一会,最后还是平静地合着眼。
无论结局如何,在这座美丽的城市里,在粉橙色的黄昏里,她已经拥有了棉花糖一样的一场梦。
“那让我们试试吧?”
掌心里的蝴蝶又开始颤动,唐玉松开手,看金羽睁开的眼,那么亮,那么清澈,什么感情都看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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