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地牢的蚕室里,几点烛火微微晃动,晦暗不明,腐朽的气息挥之不去。
一名少年躺在冰冷的石床上,嘴里咬着软木塞子,下身衣物已被尽数除去,手腕脚腕都被铐住,动弹不得。行刑者已在一旁磨刀霍霍,刀刃映照着微暗灯火,反射出冷冽逼人的寒光,令人恐惧。
但见这少年面容俊美,眉宇间透着英气,一双眸子黑如点漆,此刻却透着恐惧,他被铐住的双手下意识握拳,不着寸缕的下半身止不住微微颤抖。
实则这种情形下,任谁都会感受到恐惧无助,因他即将面临的是活着的刑法里最严酷的——宫刑。
这少年名唤霍承煜,将将十七,是赵王麾下大将霍昇之子,霍氏本是陇西名门望族,霍昇更是一生戎马,抗击胡虏,屡立战功。奈何跟错了人,投入了赵王麾下。
皇帝年事已高,却迟迟不立储,数位皇子明争暗斗由来已久,纷纷觊觎那九五之尊的位置。数月前,北疆赵王举兵起事,一路直抵京师,最终折戟沉沙。赵王身死,而其麾下所有将领、谋士皆满门抄斩,自也包括镇守北疆,并未随其一道杀入京师的霍昇。
霍家主母蔡氏选择了投河自尽,随夫而去。而霍昇生前的知己好友,贺崇玮、崔定方等人来回奔走,散尽家财,只为保住霍昇二子霍承烨、霍承煜性命。原以为判官收了这许多钱银,会判二人流放岭南、充为奴役,不想等来的却是宫刑。
霍承烨不堪受辱,自尽于狱中,霍承煜则选择接受宫刑,苟活下来。父亲戎马一生,膝下仅他和兄长二子,胡虏未除,他不甘心就这般憋屈地死了,若非得选择,他宁愿忍辱活下去,因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而如今一切尘埃落定,老皇帝终于驾鹤西去,秦王继位,登基为帝。
行刑者终于开始了动作,给他那处用酒水清洗过后,凛冽的刀光一闪,下身一凉,撕裂般的疼痛便如排山倒海般袭来,激得他泪流滴淌。
而嘴里被软木塞着不能出声,牙齿便紧紧咬进了软木里。随着血肉断裂的痛感愈发清晰,剧烈的疼痛撕扯下,他意识渐渐模糊,终于再支撑不住,晕厥过去。
再醒来时,腿间已因过度疼痛失去了知觉,意识模糊间,有人正给他擦去面容和脖颈渗出的冷汗。
他努力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便见此人正是贺府的老仆,父亲生前故友贺崇玮贺将军府上之人,“张叔……”他声音暗哑,喉间甚至发不出声来。
“承煜……别说话了……养伤要紧……”张叔声音哽咽,实则这几个时辰一直在给他擦去冷汗,但怎么擦都会再渗出来。
“渴……渴……”他已许久不曾饮水,嘴唇已然干裂起皮。
他那处伤口未愈,虽覆上了草木灰止血,眼下血还在不住地向外渗出,伤口未愈前自不能正常饮水。张叔便只能用布巾蘸了水,濡湿在他干裂的唇上。
“承煜……你活下来……不论再难……也活着……”年过半百的汉子已是泪如雨下,霍贺两家是世交,这孩子亦是他看着长大的,好好的一家人,说没就没了。
行伍之人最好的归宿便是战死沙场,霍昇将军打了一辈子仗,守了一辈子国,不曾想没死在战场上,却死于皇权倾轧,而他们拼尽全力,也只能保下霍承煜一命,奈何……念及此,张叔已是泣不成声,恨世道不公,却全无办法。
“张叔……别……别哭了……我这不是还活着么……”少年发出极微弱的声音,分明疼痛已让他生不如死,却还在劝慰旁人。他自幼行伍,十三岁便随父亲上战场,拼杀时亦受过大大小小的伤,却都不及这净身之痛撕心裂肺。
张叔仍泣不成声,却闻他又道:“秦家妹子……如何了?”他所言的“秦家妹子”,名唤秦汀兰,是他自幼定亲的未婚妻,其父亦是赵王麾下谋士,此番秦家亦遭了难,而这些罪臣家中女眷,要么充为官妓,要么没入了教坊司。
“不知……大抵是没入教坊司了……你歇息吧……别多想了……”张叔道。
疼痛之下,他终因失血过多又陷入了昏迷。
就这般,他在地牢的蚕室里待了两月,所幸每隔几日,张叔便进来给他伤口换药。每每疼痛难耐,绝望欲死之时,耳畔便回响起北疆的金戈铁马,他期盼着重返战场,抗击胡虏,实现父亲生前未尽的夙愿。
许多遭遇净身的孩童少年未熬过去,就这么死于感染、高热,每日都有尸体被草席一卷,从这里抬了出去,仿佛从未来过这世间。
比净身更难的,是后续漫长的养伤过程,伤口愈合宛若虫蚁啃食般难捱,不能抓挠伤口,他便掐着身上旁的地方以转移注意力,以至于腰腹部、腿上遍布着道道青紫的掐痕。
而待能起身下地时,他甚至都忘了如何行走,双腿已然不听使唤,他终究凭着一股毅力,重新开始自如行走。
重回战场的梦想支撑着他熬过一关又一关,终究活了下来。而活下来的代价便是样貌的改变——颌下胡须尽数脱落……他害怕如旁的内侍那般变得声音轻细,脊背佝偻,皮肉松弛,故而有意无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又如从前一般继续挺直肩背走路。
而直至被发配入王府为内侍,他方才知晓更艰难的前路才刚刚踏上去。初入王府时,他不过是一名低阶内侍,被内侍总管赐了个奴仆的名字,也再无人知晓他曾经的名姓。从此,世间再没有“霍承煜”这个人。
那时他与其他内侍轮流于王府各处洒扫,终日所着只有两身藏蓝色内侍服,洗得泛白也没有新衣换上。又因出身行武性情刚硬,常引来年长内侍的责打。只随着时光逝去,日子稍长,再硬的棱角也被渐渐磨平,他开始学着圆滑处事,也不再管他人闲事。
他耳聪目明,将将来王府不过两月,便从周遭同伴的闲谈中获知了王府主人——晋王赵琰的作息时辰,一应喜好。
既活了下来,又经历这许多不公之事,他便想出人头地,因王府里如他这等普通内侍,命如蝼蚁,常常无知无觉便没了性命。他想活下去,便得想尽法子往上爬,如此才有希望长久地活下去,往日梦想才有实现的可能。
终于,待过了半年多,赵琰于王府马场练习骑射时不慎惊了马,马儿一路疾驰停不下来。而他正巧于马场外洒扫,便眼疾手快地跃入场中,翻身上马,安抚了受惊的马匹,亦救下了晋王赵琰。
而这所谓巧合,不过是他多留了心眼,投其所好讨得内侍总管欢心,适才有了于马场边洒扫的机会。
此番赵琰蒙他所救,知他曾出身行伍,极擅御马,便将他调入马场养马练马,为他所用。赵琰少年老成,时下与兄长楚王明争暗斗,新帝登基不久却身子羸弱,时常缠绵病榻,两位皇子的大位之争已于无声处拉开序幕。
赵琰本想将他留在身侧贴身侍奉,但他所求乃九五之尊的位置,贴身侍奉之人还需经历一番考验。
就这般,霍承煜又在马场练了半年的马,赵琰骑射时便再未出现过那次的意外。只赵琰却也似将他遗忘一般,他不愿坐以待毙,便只能主动出击。他素来善于洞察人心,知赵琰虽心思深沉,却是个心存良善知恩图报之人。
临近成年净身,加之护理不当,伤口便时常发炎感染,亟待终于撑不住了,他便寻了个机会,待赵琰于马场策马时顺势晕厥过去。
赵琰感念他此前相救之恩,便寻了府上医官为他处理伤口、护理上药。而他这等身份低微的奴仆,赵琰自不会无故救他,待他伤愈,便被赵琰投入了阴暗的地牢,与一众武侍厮杀,最后活下的那人,方能成为赵琰的贴身武侍。
赵琰身为皇子,自不能豢养私兵,他便一直在府上内侍中挑选武艺高强之人为己所用。霍承煜出身行伍,自幼骑射一绝,拥有一身很俊的功夫,终于,他杀死了所有对手,活了下来。
鲜血喷溅在脸上,腥稠,温热,却与战场杀敌是截然不同的感觉。漫溢至全身的窒息与酸涩将他层层包围,他周身颤抖,几欲呕吐,却只能咬牙杀死下一个对手,活下来。因这场厮杀,若心慈一分,便会当即毙命。
这是他家破净身后第一次杀人,他至今仍记得那绝望窒息的滋味。而他也终于,拥有了在赵琰身畔贴身侍奉的机会。赵琰赐他一袭黑衣,随身佩戴刀剑,却因他样貌俊美,要求他涂脂抹粉。
大位之争一触即发,容不得丝毫迟疑。那几年,身为赵琰贴身武侍,他不仅随身护卫其周全,更为他建言献策,传递信息,以及背地里解决一些赵琰无法亲手处决之人,更行阴谋诡计,离间楚王与圣人的父子关系,使得楚王这个被圣人偏爱的皇子渐渐失宠。
为赵琰铲除异己的路上,他直接或间接地取过许多人性命,男女老少皆有,有罪之人有,无辜之人亦有。每每午夜梦回,他总会被噩梦惊醒,浑身惊出冷汗,却不得不强忍内心的疼痛不适继续前行,而他,本是个心存良善之人。
得了赵琰青眼后,他便查探到自幼定亲的未婚妻秦汀兰就在京城教坊司,已沦为官妓。他省吃俭用积攒银两为她赎身,她却一面同他保持联络,一面不知会一声便同旁的男子离开了。
而在他成为武侍的第二个年头,便发觉霍满亦净身来到了王府,这是他父亲霍昇收养的义子,自幼与他亲如兄弟。有了霍承煜庇护与栽培,霍满亦一路青云直上。
这些年经历了太多苦难与别离,他都一路咬牙走了下去,也凭借行动一步步深得赵琰信任与青睐。终于,楚王与赵琰兵戈相向时,他为赵琰挡下箭矢,他腰部中箭,没入筋骨,性命垂危,甚至险些再无法站立。
待他伤愈,赵琰继承大统,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新任监察院提督,恢复本名本姓,黑色鎏金蟒袍加身,执掌内廷,监察百官,掌京畿三大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他一步步爬到高位,内心却依旧空虚而煎熬,因他再如何权势滔天,残缺了身体沦为内臣,便再难驰骋沙场,抗击胡虏。而为了弥补过往罪孽,他便是身处其位,亦尽其所能不取无辜之人性命。
而他冰封已久的心,亦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热乎起来。直到坐上这监察院提督之位两年时,太后无意间的赐婚,他与尚衣局典衣叶蓁蓁结为了夫妻。
他那时尚不知晓,他二人是一早便注定的缘分。
发个番外,将门之子沦为内侍,再一步步走到监察院提督的位置,真不容易……所幸余生圆满,终于和自己和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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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番外·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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