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浮,最后停留在记忆里的,是梨花混着雨水的清冷气息,还有那人归来时,撕裂肺腑的悲恸呼唤。
顾明忆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陌生的织金纱帐,鼻尖萦绕着清雅的凝神香,身下是触感柔软珍贵的锦衾。
窗外天光大盛,哪里有半分清明时节的凄风苦雨?
她……不是已经病逝在张府的梨花树下了吗?
“小姐!您终于醒了。”
一个穿着水绿色外褂的丫鬟惊喜地凑过来,眼里的关切真切无比,“您都昏睡大半日了,夫人都来看过三回了,见小姐还在睡没打搅你,只吩咐奴婢好生照料,现在您醒了,奴婢这就去禀报夫人,让她莫要忧心如焚。”
顾明忆,或者说,她现在的身份是她这具身体原的身份——北辰郡主晏怀微。
在丫鬟春华絮絮的念叨中,她终于理清了现状。
她竟重生成了北辰郡主晏怀微,那个传说中受尽帝后宠爱、父兄疼惜,却在一年前春日宴后莫名大病一场,从此有些“迷糊”的晏家嫡女。
而今天,是她被当今天子,她的舅舅,一纸诏书赐婚给刑部侍郎张谦之的日子。
张谦之……
她的……夫君。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钝痛蔓延。
那个在她死后,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一遍遍温柔低语,陪她看了一夜月落的男人,最后她狠心徒留他一人在这滚滚红痕清泪溅月华。
“小姐,您怎么了?可是又头疼了?”春华见她眼眶泛红,急忙问道。
晏怀微摇摇头,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无妨。你刚才说……赐婚?”
“是呀”春华脸上露出些一言难尽的神色,“圣旨已下,许给了张谦之张大人。老爷、夫人和大公子此刻正在正堂,张大人也在,据说……他们之间气氛不太好。”
何止是不好。
当晏怀微扶着春华的手走进正堂时,立刻感受到了那几乎凝滞的空气。
父亲晏危之面沉如水,母亲和安公主萧焉眼角泛红,而兄长晏安之更是直接,一把镶宝石的首“铮”地一声钉在红木桌上,杀气腾腾。
“他张谦之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娶我晏安之的妹妹?”
“安之。”晏危之沉声喝止,但眉宇间同样是化不开的阴郁,没过多苛责,只是不着声色的看向身姿挺拔如松的人
萧焉一见她来,立刻起身将她揽入怀中,声音哽咽:“我的怀微……我苦命的孩子……。”
那温暖的、带着馨香的怀抱,是顾明忆前世作为孤女从未体验过的。她身体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任由萧焉抱着,笨拙地安慰:“娘亲,我没事,您别哭。”
这一声“娘亲”,让萧焉的泪水落得更凶。
晏安之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走到她面前,声音是罕见的温柔:“怀微别怕,有哥哥在。你若不愿,这婚咱们不结。”
晏怀微心头巨震。
为她一句“不愿”,父兄竟敢生出抗旨弑臣的念头?这晏怀微,究竟是在怎样的蜜罐里泡大的?
她稳住心神,目光扫过担忧的父母和杀气腾腾的兄长,轻声道:“我没说不愿。”
晏怀微话音落下,满堂皆寂。
晏安之的手摸索着松木上的匕首,萧焉公主更是气得脸色发白,唯有晏危之尚能维持镇定,但看向张谦之的目光也已结满寒霜。
张谦之却像是隔绝了所有外界反应。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眼前这双眸子攫取了。
这双眼……太像了。
不是形状,而是那种神采,那种迎上他视线时毫不退缩的、带着点狡黠和顽皮的亮光,与他记忆中那个在祠堂角落,一边冻得发抖一边还敢瞪他的少女……重叠在了一起。
可他的卿卿,早已眠于梨花树下,是他亲手为她换上的殓衣。
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扎进心脏,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周身的气息愈发冰寒,那是一种用以抵御内心汹涌波澜的坚冰。
晏安之的笑容僵在脸上:“怀微,你可知那张谦之克死发妻后,如今是个什么活阎王模样?他……。”
“我知道。”晏怀微打断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人深夜为她温书、笨拙地为她描眉、将梨花酥偷偷藏起来怕她贪嘴吃多的画面。
她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他会记得人所有的喜好,会因一句话奔波千里去寻找一件小玩意。他表面冷,心却软,最喜欢吃的其实是梨花酥,还总嘴硬说是买给我的……。”
她娓娓道来,如同诉说一个珍藏的梦境。
却没发现,身后父母兄长的脸色已变得惨白。
萧焉猛地抓住晏危之的手臂,泪如雨下:“快,春华……快去请太医,我的怀微……她的癔症又犯了。”
她的稀松平常的话却让晏家如坠寒窖。
…………
云逸院中春华手中紧紧攥着早已凉如九天霜寒的药碗,秋实剥好的荔枝晶莹剔透,静静地听着秋实讲着坊间留言传闻。
听完晏怀微怔在原地。
直到此刻,通过秋实小心翼翼的叙述,她才拼凑出外人眼中的张谦之——
冷酷、刻薄、不近人情。亡妻死后,他更是心如铁石,当街羞辱示好的贵女,扬言此生只爱亡妻一人,绝不续弦。
而陛下之所以赐婚,据说是因她与张谦之的亡妻顾氏,容貌有八分相似。
原来如此。
她竟成了……自己的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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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晏怀微坐在铜镜前,指尖轻轻拂过镜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杏眼琼鼻,眉眼轮廓确与她前世一般无二,只右眼尾多了一颗小小的、鲜活的泪痣,平添几分我见犹怜的娇媚。
“顾明忆……”她对着镜中人低语,“若你泉下有知,可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镜中人无法回答。
她起身,凭着冥冥中的感应,走到院东那棵开得异常繁盛的梨花树下。
晏府布局与张府迥异,这棵树的位置也截然相反。如今并非梨花盛放的时节,可这棵树却违背常理地灼灼盛放。
纷扬的花瓣掠过她的脸颊,一个荒谬又惊悚的念头骤然击中了她——
她的重生,晏怀微的“癔症”,张谦之的转变,还有这棵不合时宜的梨花树……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前世她那场来得突然、去得迅猛的衰竭之症,当真没有蹊跷?
她深吸一口带着梨花香气的冰冷空气,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无论背后藏着怎样的秘密,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占据了晏怀微的人生,她就会以这个身份,好好地活下去。
查清真相,守护她在意的人。
"对不起,借用了你的身份。"她对着虚空轻声道,"但我发誓,一定会找出真相。为了你,也为了我,更为了......他。"
夜风拂过,梨花簌簌而落。
她转身吹熄烛火,让黑暗吞噬最后一丝脆弱。
从今夜起,她必须是晏怀微。
“她也只能是晏怀微。”
她灭掉烛火在黑暗中静立片刻,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走向床榻装作没看到那抹墨黑色衣摆。
若无其事的走到床沿,一个冰冷的物事突然抵上她的后心。
"别动。"
熟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低沉中带着压抑的怒意,是张谦之,她的“云郎”。
晏怀微浑身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张大人深夜擅闯女子闺房,传出去怕是不妥。"
"说。"他手中的匕首又逼近几分,"你今日在晏府说的那些话,是从何处听来的?"
"哪些话?"晏怀微故意装傻,"是说张夫人最爱南街的梨花酥,还是说张大人其实更爱甜食?"
她感受到身后的呼吸骤然加重。
"或者是……。"她缓缓转身,不顾那匕首可能会刺伤自己,直面着他,"说'云郎'这个称呼?"
斜月沉沉,张谦之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疯狂。
"你究竟是谁?"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句话。
晏怀微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笑了。她伸手,轻轻推开胸前的匕首。
"我是北辰郡主晏怀微。"她一字一句道,"即将成为你妻子的,张大人。"
她向前一步,逼得他不得不后退。
"张大人若是怀疑我别有用心,大可以去求陛下收回成命。"她又逼近一步,"若是舍不得这桩婚事……。”
她突然抬手,指尖轻抚过他紧蹙的眉间。
"那就好好看着,我到底是谁。"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也太过熟悉。张谦之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你…………。"在审问的话脱口而出前晏怀微抽回手,转身走向床榻,"我累了,张大人请回吧。若是想知晓因果,不妨等成婚之后。"
她背对着他躺下,仿佛真的准备就寝。
身后久久没有动静,能感受到那道目光始终钉在她的背上,带着审视,带着挣扎,带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传来一声极轻的关门声。
晏怀微缓缓睁开眼,望着帐顶的绣纹,一滴泪无声滑入枕中。
那声“原谅我,云郎”他终究是没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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