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森森,乌天黑地。
烈风呼啸,大雪纷落。
一对红灯笼冒着孱弱的微光,覆着银屑,挂在高处飘摇欲坠。
寂静的街巷口,一驾马车自西巷口驶来,风雪中晃荡摇摆着停在了庆国公府门前,其后深深长长的车辙印,不过片刻就被漫天大雪遮盖。
驾车人压了压斗笠跳下车,沾满了泥水的棉布履在厚实的白雪上留下一串污印。
门环被扣响。
车帘被掀起。
冷风夹杂着雪沫打向车中女子,如同细针,毫不怜惜地戳着她白皙娇嫩的脸颊,冰冻着她依然红肿的眼眸,入骨的寒,从衣领渗入,浸润她整个身体,让本就胆怯的心愈加紧缩。
庆国公府的婢女慧晴,先行跳下马车,掀着车帘等她。
“江姑娘,请吧。”
疾风吹来,江茉拢着衣领的手不自觉又收了收,下意识侧脸,往后看了一眼,脚步分明是向前的,心却挣扎着想要回去。
可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回去的路。
双眸轻闭,眼中还未消散的水雾染在睫羽上,混着迎面扑来的飞雪,结成了冰晶。
踩在马凳上,慧晴冰凉的手背,客气又疏离地托了一下她同样冰凉的指尖。
驾车人还在叩门,江茉立在马车前,抬头望着金钉朱漆大门顶端悬着的深蓝底金字楠木门额,心中没有丝毫期待,只有惶恐不安。
高墙之上隐隐透着光,门前红灯笼荡啊荡,微弱的烛光在纷落的大雪中忽明忽暗,红绸飘啊飘,扭动的身姿在寒风中抖落雪沫,耳边风声呼啸,间或夹杂着窸窣的响动。
一下下叩门声,在冷寂的黑夜中格外震耳,让人浑身颤栗。
沉重的门开了一条缝,里面的人瞧了一眼后打开了半扇。
慧晴道:“江姑娘,走吧。”
江茉的身子止不住一颤,很快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入。
绕过照壁,门内的灯火辉煌同门外的寂静萧瑟,天差地别。
见她们进府,立刻迎上来三名婢女恭敬行礼,却不是对她的。
领头的婢女往前跨一步,“晴姐姐,夫人说,让您回来后即刻去她的厢房。”
慧晴辞色温和淡然,“明日就要迎亲了,江姑娘交给你们,务必仔细些,别出了岔子。”
说完从江茉面前走过,看都没再看她一眼。
“是。”三人齐齐应道。
领头的婢女转头看她,“江姑娘,请这边。”
江茉瞧着面前婢女们淡然客套的微笑,感受不到她们的好意,只觉得自己犹如待宰的羔羊,好不容易求得了一丝生的机会,连轻微的咩咩之声都不敢发出,生怕惹恼了提刀之人,会一命呜呼。
领头婢女说完,便往前行去,江茉乖巧跟着,余下两人紧随其后。
进到房中,扑面的热气使得她睫毛上的冰晶化成了水雾,氅衣白毛领上的雪也化成了冰水。
右侧婢女走到她身前,来解大氅的系带。
抬头间,手上动作慢了几分,江茉明显感觉到这婢女是有意为之,其中缘由她也能猜到。
不外乎是想瞧瞧,她这个小门小户的女子究竟同她们侍奉的国公嫡女有几分相似。
领头婢女道:“动作快点,别误了明早的婚事。”
身前婢女不敢再多看,忙为她脱了大氅。
紫檀花雕屏风后水雾弥漫,江茉沐浴在桶中,紧紧抱住双臂,温热的气息穿透她的皮肤,一瓢水自她的肩头浇下,并未让她觉得舒适,反而有种鱼儿即将被破肚的惧怕。
拘谨的身体,紧绷的神经,对前路未知的惶恐,对父亲和弟弟安危的担忧,竟在这一刻让她更加清醒。
她的人生本可以简单平淡,可世事无常,同庆国公嫡女卫雅兰极为相似的面容,让她成为了最好的替嫁之人。
从古至今,在绝对权力面前,位高权重者的淫威,是小人物无法反抗的。
江茉闭上眼睛,告诫自己事已至此,不要害怕,不要慌张,如今只有她一切安好,父亲和弟弟才能安然无虞。
“姑娘,请起身吧。”
玉足自水中踏出,婢女们拭干白净柔软的躯体,换上繁重的红色嫁衣,请她坐于铜镜前时,天色已大亮。
她始终微闭着双眸,任由婢女们为她梳妆。
待一切装扮妥当,婢女们退下,午时已过。
江茉缓缓睁眼,看向紫檀木梳妆台之上,镂空雕花菱花铜镜中的自己,芳脸匀红,黛眉巧画,朱唇润红,是从未有过的艳丽,凤冠金钗,珠玉满头,是从未有过的华贵。
垂眸间,漆雕红梅的妆奁映入眼帘,想来这是给她的,毕竟作为国公嫡女,是得有几样拿得出手的饰品,她知晓妆奁里定然都是价值不菲的物件,却没有心情打开。
江茉转身,身后方桌上铺着红布,桌上青瓷茶具,端庄浑朴。
起身径直往前走了两步,抬头打量,眼前镶玉雕花的拔步床上,除却床边帘钩青色小巧香囊,锦被绣衾,繁复华美的绫罗帷幔皆是红色,瞧着一点不显庸俗,反倒格外细腻精致。
左侧是书架和书案,梨花木雕刻着花鸟祥云各种花纹。桌案上的罗纹纸整齐摆放,笔架上按大小顺序挂着四支圆毫两支尖豪,一旁是漆黑厚实的砚台。
右侧墙上挂着一幅春日山水图,其下一把七弦琴,琴身黛紫中透着温和的光亮,应是用极为名贵的上百年杉木制成。
往日里若是有此等机会,她定会欢心雀跃地去弹奏,此刻,她只轻抚了一下琴弦,连手指都未勾上一勾。
庆国公嫡女卫雅兰擅七弦琴,上京人尽皆知,幸而她年幼时喜音律,七弦琴技艺尚可,否则庆国公府派人教习她这一月,若琴技不能令其满意,为不露馅,恐怕会伤她手腕筋骨,以此为借口掩饰。
其余陈设之物也都是极尽奢华,这一屋富丽堂皇,应是赏心悦目的,但江茉只觉这满目的红,晃得她眼疼。
琴边是软榻,榻边便是窗,窗外传来嘈杂吵嚷声,国公府此时应是张灯结彩,喜庆盈盈。
江茉正欲缓步来到窗口,却听“吱呀——”一声。
循声看去,见房门缓缓而开,走入一身着深紫色妆缎织锦大氅,头戴金钗,耳挂红玉坠,妆容精致的妇人。
江茉从未见过这般雍容华贵之人,举手抬足之间,其养尊处优,况湎自傲油然而生。不仅如此,还有一种似曾相识,对镜而照之感。
眉眼同她如此相似,她断定,此人乃是卫雅兰的母亲,庆国公夫人刘映荣。
进屋后,身旁婢女立即上前为刘映荣脱去大氅,刘映荣一挥手,婢女退下,关上了房门。
刘映荣抬眸看向江茉的一瞬,险些恍了神,眼前女子分明就是自己的兰儿,样貌如出一辙,别无二致。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女儿如今并不在上京城中。
此前她也曾远远见过江茉一次,月白色粗绢罗裙,木簪挽髻,淡眉浅唇,虽说样貌身姿相像,却还是觉得相比于兰儿,终是显得单薄寡淡了些,今日一看才知,不过是两人衣着妆容有别罢了。
江茉先行福礼:“小女拜见夫人,夫人吉祥。”
声音倒是同兰儿不同,兰儿声音婉转清脆,此女则更为柔和舒缓。
她盯着江茉看了许久才开口道:“你父亲将你养得很好。”
慧晴监督,她着人教习江茉的这一月,每五日都有人向她禀告进展。此女琴棋书画已是上乘,且强记之能卓然,上京各世家家主夫人和家中重要人物画像及秉性喜好,她不过五日便熟记,学规矩礼仪也像是无师自通一般,端庄气质与生俱来。
是个蕙质兰心,聪颖知分寸的乖顺孩子。
江茉并不言语,低眉顺眼地站着。她十岁丧母,父亲对他极为疼爱,教她读书识理,教她棋艺书画,知她喜音律,省吃俭用买来七弦琴,又为她请乐师教导。
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她成为想成为的人,活得欢心喜悦,并非为了取悦谁,更不是让她替嫁的。
刘映荣寻常语气说的话,江茉听着刺耳,她不想回应,只能低着头装作自谦。
“你父亲下月便可升任正六品工部主事,营缮清吏司可是个好去处。”刘映荣又道。
此事,她早已知晓。
一月前,父亲深夜归来,神情疲惫,她觉察出父亲有心事,跟着进了书房,几番叹息之下,父亲道出原委。
当朝一等国公庆国公相邀,言独女卫雅兰病重,恐一年半载缠绵病榻无法痊愈,庆国公不想丢了这门亲事,让她去替嫁。
庆国公以害相逼,以利相诱,官职升迁,金银地契自不用多说,还许诺事成之后,不但不会让人知晓她的这段过往,还会给她说一门好亲事。
庆国公老奸巨猾,心思难以揣度,话中几分真几分假,无从分辨。
若是假,究竟是庆国公爱惜女儿,不愿让她嫁给一个无缘皇位的眼盲皇子?还是另有什么图谋?更无从知晓。
就算真是爱惜女儿,到底用的还是庆国公府的名声,卫雅兰今后又该如何嫁人,难不成要丢了金尊玉贵的国公嫡女身份,隐姓埋名度过一生?
能嫁给皇子已是女子最有尊荣的归宿了,新的身份能给她带来更高贵的命运吗?
若是真,如此行事乃欺君之罪,一年半载后身份换回,她们一家作为知情者,真的不会被杀人灭口以绝后患吗?
庆国公意欲何为,她无法猜测,就算这背后是个大阴谋,她们江家也不过是这局阴谋棋盘上的一枚小卒,被安放在棋盘上那一刻开始,便身不由己,无路可退。
多思也是无用,她只知替嫁一事,乃板上钉钉,绝无回转。
不应允是死,应了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他们父女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刘映荣见江茉只是规矩站着,神色不变,亦无开口之意,想听的没听到,想看见的没看见,心中莫名烦躁,于是继续道:“此番,慧晴是你陪嫁婢女,府中知晓你身份的只有昨夜几人,旁人皆会敬你是我的兰儿。可你心中当知,自己是何身份,往后行事,一切都要听慧晴的安排。你是个聪明的,须知九皇子如今的处境,别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莫要自以为是,连累你父亲和你那个傻弟弟。”
话中意,她领会,刘氏这是警告她别打九皇子的主意。
其中缘由她也有所了解,听闻庆国公嫡女卫雅兰容貌风姿举世无双,虽自小娇纵,性情跋扈,但也因身份姿容引得上京世家公子争相求娶,奈何一年前太后弥留之际定下了九皇子和庆国公府这门亲事,皇帝又于今年六月九皇子出征前夕赐婚,对于这门婚事,九皇子表现得亦是欣喜,应是早就中意了卫雅兰。
想来刘氏是怕她会利用九皇子对卫雅兰的喜爱,让九皇子转而对她动情,再铤而走险说出实话,寻求九皇子的庇护,脱离庆国公府的掌控。
故此刘氏才会派人监视她。
而她替嫁入九皇子府,明面上是主子,私下里不过是个傀儡。
江茉理解刘氏的做法,不过,她并没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既是如此,有些话干脆挑明,也免得日后猜忌引来杀身之祸,江茉行礼道:“东施效颦,衣冠优孟的道理小女是懂的,从来被不耻的只有赝品,而赝品被拆穿的下场皆是粉身碎骨。”她顿一顿道:“欺君之罪乃重罪,两败俱伤和互惠互利如何取舍,小女也是懂的。”
随后缓缓跪下,双手抵在额头上叩首,“从今往后,小女的父亲定以国公大人马首是瞻,小女也为国公大人和夫人您所用,夫人您让小女是谁,小女便是谁。”
听到了想听的,看到了想看的,刘映荣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吧。”
她走近两步,轻扶江茉起身,又握住女子的手,顺势将自己手腕上的羊脂玉镯戴在女子手腕上,轻拍着白嫩细滑的手背,意味深长道:“好生地嫁过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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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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