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天色未明。
裴不澈在殿外等了多时，东边泛起鱼肚白，宫灯渐次熄灭。他拢了拢朝服的衣襟，后背的伤口结了一层薄痂，稍一动作便扯得生疼。
“殿下，该上朝了。”裴觉低声提醒。
裴不澈微不可察地点头，目光扫过偏殿门缝中透出的烛光——他在殿外站了一宿，长公主一夜未眠。
太极殿外，朝臣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窃窃私语，见裴不澈走来，纷纷噤声行礼，不时向他投来探究的目光。
“淮陵王今日竟来了？”吏部侍郎王焕之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他听见，“听闻昨日入宫觐见长公主，不知密谈了什么？”
“嘘——”身旁的同僚扯了扯他的袖子，“慎言。”
裴不澈面色如常，心中暗自冷笑。这些墙头草素来对他避之不及，听说昨日他与长公主会面，又开始揣测风向。
“殿下，”杜如晦快步上前，借着行礼的姿势低声道：“宁大人已将信送到，一切按计划行事。”
裴不澈颔首：“待会不论发生什么，沉住气。”
钟鸣三响，宫门洞开。文武百官鱼贯而入，分列两侧。
裴不澈站在武官首位，余光瞥见长公主从侧门进入立于丹墀之上，一袭绛红朝服威仪万千。
“陛下龙体欠安，今日由本宫代为主持朝议。”长公主的声音清越，在殿内回荡，“诸位爱卿可有本奏？”
群臣面面相觑。周勉率先出列：“长公主殿下，陛下病况如何？太医可有诊断？”
长公主眼风扫过，周勉顿时噤若寒蝉：“陛下染了风寒，需静养数日。”
她转向裴不澈，眼中带着无声的催促：“淮陵王，你有本要奏？”
殿中一片寂静。裴不澈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
“臣有本奏。”
长公主道：“奏。”
“国不可一日无君，政不可一日无主。”裴不澈撩袍跪地：“陛下病重多日，朝政积压，臣请由长公主殿下监国理政，以安社稷。”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荒谬！”御史中丞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长公主乃女流，岂可干政？祖宗法度何在？”
“卢大人此言差矣。”杜如晦适时出列：“长公主乃先帝嫡女，陛下亲妹，素有贤名。如今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臣附议。”众臣紧随其后，“北境战事吃紧，朝中需有人主持大局。”
反对声与赞成声此起彼伏，朝堂上顿时乱作一团。裴不澈冷眼旁观，将每个人的反应记在心中——郑元礼怒发冲冠，显然是忠君派；户部尚书赵汝明眼神闪烁，已生退意；而大理寺少卿楚铮则沉默不语，暗中观察……
“肃静！”长公主一拍扶手，殿内立刻安静下来。她满意地扫视群臣，目光在裴不澈脸上停留片刻，才缓缓开口：“诸位爱卿忠心可鉴。本宫本不欲涉足朝政，然为江山社稷计，只得勉为其难。”
他直起身，道：“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未立储君，若有不测，当由长子继位。在此之前，由长公主监国，合情合理。”
“淮陵王此言有理。”杜如晦又道：“但监国一事非同小可，需有大臣辅政。臣提议设立辅政阁，由六部尚书与宗正寺卿共同议政。”
长公主眯起眼睛——这是要分她的权。
“杜大人忧国忧民，本宫心领了。”她轻抚袖口繁复的纹样，从袖中取出叠纸：“不过当务之急是筹措军饷。朔州战事吃紧，国库空虚，本宫拟改革盐铁税制，每引加征三钱银。”
盐税关乎民生，三钱银足以让普通百姓家破人亡。
“殿下！”郑怀远须发皆张：“去岁江南水患，今春北方大旱，百姓已不堪重负！”
“正因如此，才需开源。”长公主不为所动：“刘爱卿，将细则呈上。”
刘琨捧出一卷奏章，趾高气扬地宣读起来。
“盐商捐银五千两者，可获‘皇商’称号，子孙可入国子监读书。”
好一招笼络商贾。裴不澈心中暗忖，长公主这是要培植自己的势力。
“臣有异议！”杜如晦高声打断：“盐铁乃国家命脉，岂能沦为买卖？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长公主面色一沉：“杜大人，注意你的言辞。”
“杜大人所言极是。”裴不澈开口，在长公主锐利的目光中缓缓道：“不过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臣以为，可先试行三月，观其成效。”
他这话说得圆滑，既不得罪长公主，又给反对者留了余地。杜如晦会意，不再多言。
长公主满意地颔首：“淮陵王深明大义。既无异议，即日施行。”
木已成舟，朝臣也不敢再开口。
"陛下病重，尔等不思尽忠，反生异心。”长公主走下丹墀，裙裾逶迤：“即日起，金吾卫加强宫禁，无本宫手谕，任何人不得入宫探视。”
朝议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朝臣散去，宫婢拦着了裴不澈，恭敬道：“殿下，长公主殿下在等您过去。”
裴不澈淡淡道：“在哪儿？”
宫婢侧身：“殿下请跟奴婢来。”
长公主站在侧门外，阳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他想起幼时有一次长公主拉着他的手走过这里，那时的她，还会对他笑。
长公主问道：“伤可好些了？”
裴不澈行礼：“托母亲的福。”
长公主嗤笑：“你今日在朝堂上表现得很好。”
没由来的夸奖，最是让人不寒而栗。裴不澈垂眸：“儿子只是说了该说的话。”
“是吗？”长公主笑着看他：“那为何杜如晦会突然反对盐铁税？他可是你的人。”
裴不澈面不改色：“杜大人耿直，儿子也拦不住。”
二人沉默无言。长公主毫无预兆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像真正的母亲：“临安，你从小就不会撒谎。”
裴不澈僵在原地。她的手指冰凉，带着淡淡的香气。
长公主一拂袖，绕过裴不澈：“本宫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裴临安，你可得抓紧了。”
裴不澈躬身行礼：“儿子知晓了，恭送母亲。”
目送长公主离开，迎着光线刺得裴不澈睁不开眼。
长公主有所察觉，裴不澈不知道她的势力究竟渗透到哪儿了。不过想来长公主也不是个蠢的，她有手腕，不然怎能蛰伏这么多年。
裴不澈走回宫道，宁致和殷寄真远远站在宫门口等他。
“裴不澈……长公主没为难你吧？”殷寄真与宁致折身，与他并肩走。她左看看右看看，低声道：“人已到西市，但城门戒严，亲卫只能分批潜入。方才底下人来报西市有变，接应点暴露，已折损二十余人。”
他心头一紧：“长公主的人比我们想象的更警觉。”
裴不澈假装整理衣袖：“现在有多少人？”
“目前只有三百，余下的最快要明日才能全部进城。”宁致递过一张字条：“杜大人让我转交的。”
裴不澈迅速扫过字条——长公主已调北衙六军入城，约五千人驻守各门。
“殷寄真，你告诉亲卫统领，子时在安业坊集结。”他将字条揉碎：“另，查清阿檐被关在何处。”
殷寄真应下：“好。”
她先行策马离去，宁致跟着裴不澈上了他的马车。
虽然蹭裴不澈的马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甫一坐下，宁致抬眼一看，与裴不澈四目相对。
宁致：“作甚？顺路送我回去不行？”
裴不澈闭了闭眼，大有一副“若不是有事跟你说就把你踹下去”的架势。
他深呼吸：“从皇宫到我家并不经过丞相府。”
“哦。”宁致道：“都送这么多年了，再送送我怎么了？”
裴不澈：“……”
“裴临安，方才长公主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裴不澈咬咬牙，目光落在角落：“杜如晦今日反对盐铁税改，长公主有所察觉，自然要提点我几句。”
“如今长公主掌控了禁军，又调北衙六军入城。北境军和泉陵军远在边关，短时间内赶不回来，虎贲军恐怕已过折县，就算没过，朔州战事也吃紧，不可能回调。”宁致道：“长公主真要逼宫，你可有别的阻拦办法？”
“殷寄真带回来的泉陵军有两千人，我手底下的人加上夜不收大约有三千人，想要阻拦长公主远远不够。北境军离中京远，但离朔州近。”
宁致看他：“你是想调虎贲军回京，北境军去收复朔州？”
“不完全是，北境军人数骤减会引起怀疑。”裴不澈收回视线，也看着他：“我已将京中事宜修书告知了方将军，虎贲军分一部分秘密回京，其余的还是去朔州，届时北境军会赶往朔州与虎贲军会面。如此一来，便不会打草惊蛇。”
马车忽然停下，外面传来喧哗声。裴不澈与宁致对视一眼，双双噤声。他掀帘一看，一队禁军正在盘查过往行人。
“淮陵王的马车也敢拦？”裴觉厉声呵斥。
为首的校尉抱拳行礼：“殿下恕罪，奉长公主令，搜查叛党。”
裴不澈冷笑：“哦？本王成了叛党？”
校尉额头见汗：“不、不敢……只是例行公事。”
“查吧。”裴不澈大方地掀开帘子。校尉草草看了几眼，讪讪退开。
校尉领着人走远后，裴不澈吩咐裴觉：“去查查禁军今日都搜了哪些地方，再派人盯紧刘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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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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