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俨眉头压得深,不悦地盯着她。
郑筠心中忐忑,但不敢避开他的视线,咬咬牙恳求道:“看在今次我帮将军肃正军容的份上,能不能麻烦您,帮我找一个人。”
崔俨不置可否,就在郑筠以为自己等不到答案时,他忽又开口:“那个给你提供线索的人的姐姐?”
“是是是,”郑筠激动地点头,“她给那些乡绅抓走了,能不能……我想您应当也需要人证,或许可以考虑她,但请不要伤害她的性命。”
崔俨深深看了她一眼,把她推开,说:“知道了。”
郑筠不确定他是否承诺,犹豫着想跟上去,要一个肯定的结果,前来接人的温世澹看不下去,从假山石后方绕过来,拱手道:“这点小事,交给下官去办,郑小姐还请先回去休息。”
丫鬟小跑而来,搀着自家小姐,低声说郑钦还有话要交代,要她去沐浴梳洗,郑筠只能不甘地离开。
温世澹目送她远去,回头发现崔俨正好整以暇打量着他。
“做甚?”温世澹突然感到头皮发麻。
崔俨认真且严肃地说:“我觉得你该娶个媳妇了。”
温世澹赶紧作揖,敷衍道:“未立业何以成家,下官这就去公干,恕不能奉陪,先行一步。”
大晚上的,走得那叫一个火烧屁股。
崔俨摩挲着下巴,心想难怪大家热衷于做媒,果然有意思。
“接着。”
他解下腰间令牌,温世澹回头,双手接住,用紫檀扇柄冲他指指点点。
崔俨尽日无事,出了园子,上马径自驰骋回府。
上行下效,光是郑崇和,绝没有那个胆子,郑钦在当中绝不可能独善其身,今日他这位世伯不仅没从他这里套到有利的消息,说亲也没能说成,还吃了个闷亏,怎么不叫崔俨心情舒畅。
放声大笑间,胸膺中自是有一股天地任我行的豪气。
“陈蝉呢?”
海春死后,他从亲兵里升任了一个叫冯晦的裨将,调来刺史府驻守,见他下马,亲自来迎,忙道:“陈公子一整日足不出户。”
崔俨满意地点点头,幸亏他没出去,不若又上千金堂和游方雁那伙人厮混,走水的祸事便要落他头上。
越想,崔俨越觉得自己有先见之明,那等不祥之地,就该摘了去,等郑钦一走,郑小姐也打发了,就派兵将那间医馆给夷平,另择一块土地重建,将他们尽数控制在自个眼皮子底下。
到得西苑,将冯晦打发开,他在月洞门前整了整衣衫,忽然发现衣服上闪闪发光,照月而视,竟是颗品相上乘的太湖珍珠。崔俨后知后觉想起来,或许是郑筠摔那一下,不甚勾在了衣服上,便要捻去。
但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把手挪开,大摇大摆进门。
夜色已深,但陈蝉屋里还燃着灯,半开的窗扇后透出绰约的影子,以手支颐,正在翻书,不曾抬眼。
“我回来了。”
陈蝉充耳不闻。
“看什么书津津有味,都什么时辰了还不歇下?”
陈蝉喝了口茶,兀自翻过一页。
崔俨一巴掌按在书上,不许他看,陈蝉抬头,轻飘飘盯了他一眼,从旁重新拿了一本。
崔俨:“……”
这一拳犹如打在棉花上,是怒也不是,笑也不是,他起身脱下轻甲,露出紧绷的肌肉线条,在陈蝉跟前作孔雀开屏走来走去,不停骚扰他看书。
陈蝉被缠烦了,握着书卷,换了个姿势背对着他:“有什么喜事吗?”他算是见识到崔俨的死缠烂打,今夜不让他把要说的话说完,他心里不痛快,指不定还要碍眼到什么时候。
崔俨立刻坐下来,大臂一展,勾着他的肩膀,把他拉进怀里:“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今日郑家世伯请我前去吃酒,商量军机大事。”
陈蝉抬眸:“郑钦来了?”
他脸被硬物硌着,稍稍挪开了些,一眼便瞧见他胸襟上勾着的耳珰,那珠玉描红十分眼熟,不由轻笑:“只是来和你谈军务?恐怕不见得。”
崔俨有意想试探他的反应,便说:“他想把郑家远房的小姐嫁给我。”
“那提前祝你百年好合,早生贵子。”陈蝉放下书,认真拱手三拜,继续翻阅,冷漠地不再搭话:“崔将军要与佳人花前月下,我便不留了。”
“陈蝉!”
崔俨见他非但没有吃醋,反倒松了口气,像是这块烫手山芋终于被人接手,登时勃然大怒,一脚将案几踹翻。
“何事?”
“你明知我……你就没有半点……”
陈蝉打断他:“我巴不得将军你与新夫人举案齐眉,切莫再误入歧途。”
崔俨居高临下,冷笑道:“竟是歧途?在你眼里就只是歧途?老子如何待你,你真是半点……”
“你如何待我?”陈蝉昂起头,声音逐渐冷下去,“你如何待我你心里最清楚,不若我为何会在这里?难道我还要磕头拜谢,感恩戴德?”
崔俨知道他又要拿当初说事,他扪心自问,一开始确实用了不合礼数的强硬手段,可那之后,自己何曾不是掏心掏肝,就差把一条命舍给他,他陈蝉如何算不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往昔次次都是自己先低头,却不曾得到半点好颜色,他如今暗暗发誓,绝不妥协:“好,陈蝉,你记住你的话,别后悔!”
“我若是迎了新夫人,你好生想想你该是什么处境!”
“大不了伸头一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陈蝉无所谓地说。
崔俨却气得满脸通红,三拳五脚把他的书架给砸了个稀巴烂泄愤,又夺了他手上的书,正准备撕个粉碎,却见书上写着: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注)。仿佛也在嘲笑他喜怒无常,作为将帅,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慢慢平复心情,把书扔进池塘,冲出西苑。
管事被惊醒,披着外衣趿着鞋子跑出来,以为出了大事,忙跟前跟后问有什么吩咐。
“去,帮我去郑家递帖子,就说请郑小姐赏脸,明日看戏,后日听曲,大后天泛舟游湖。”他嗓门扯得老大,飞过亭台轩榭,满园都听个一清二楚。
陈蝉空了手追到檐下,可惜了那品相完好的藏书,堪堪一叹,拢着毛毳往屋里走。脚下忽然一硌,低头看去,正是那只珍珠耳珰,他弯腰拾起,放在手心用力握了握,面无表情也甩手扔进了池塘。
——
说是看戏听曲游湖,但崔俨相邀,十次有九次都在公廨或者军营公干,郑筠又不能不去,门房婆子嘴巴不严,刺史府报信的下人行事又高调,几乎闹得人尽皆知,可来了又甚是无聊,崔俨不是在校场练兵,便是召集长史掾属议事,插不上嘴。
从前在樊城,她与家人很吃了些兵痞的苦头,而郑钦过去起兵,京中家眷说放弃就放弃,十分薄情,不仅对军营没有半分好感,甚而相当畏惧,只盼过门不入。
由是她坐在营房内,一眼没上校场看去,单就一边喝茶,一边思考怎么安置孤儿。
偶尔崔俨实在找不出事情应付她,就与她同坐一室翻阅兵书,对随军主簿送来的文牒进行批阅,半炷香说不到两句话,叫她更觉得此人不解风情,好没意思。即便撞大运,起个话头聊上,也是句句机锋,堵得她无话可说。
想那先前与那陈蝉谈天,一坐一下午都不觉得苦,还觉得说不尽,就是听游方雁侃大山,也没那么厌烦。
这天底下怎么会生出崔俨这样的石头疙瘩!
这日,崔俨又在与人议事,她在房内吃茶,看到几个士兵抬进来几口大箱子,正在清点入库,实在无趣,便凑上去看他们记账。
温世澹把陈蝉那套现代会计的方法学了来,不仅用来查账,也在公署内普及,此刻几人便在填写出入库的单据,不知哪一步错了,差那一斛二两的就是对不上,她便好意提醒。
“刻香的符号记错了。”
几人茫然,全不知错在哪里,郑筠走过去,将账册翻开,指着南海刻香这一条上标注的2,道:“我猜这符号,应该是用来表示贰的吧?”她伸出两根指头,拿过笔添了一下,变成3:“明明是叁斤刻香,你们却誊成了贰斤。”
这些士兵大多没读过书,更不会写字,汉字复杂,所以温世澹才教给他们阿拉伯数字,好写,好看,还不费纸,不过对初学者来说犹如鬼画符,时常容易记忆紊乱。
几人恍然大悟,心存感激。
“郑小姐真聪明,只看了一眼就会,俺们可是背了好几日!”
郑筠腼腆地笑了笑,问是谁教的,有人张口便道长史,却有人沉吟,抛出一个不太确定的小道消息:“俺听长史说,是一位公子教给他的。”
不知怎地,郑筠不自觉便想到陈蝉。
那日与他谈话,便觉得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凡事都能说道两句,偶尔还能蹦出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想法,不过,她转念一想,陈蝉怎么会和官署的人打交道,就算他是兖州当地有名望的士子,也不该和这些大头兵有交集。
士兵们都知道这位小姐和崔将军走得近,恐怕是未来的将军夫人,见她在屋里坐着发呆无趣,忙不迭又客气地请教:“劳烦郑小姐再帮俺们看看。”
“好说。”
郑筠接过账本,要说舞文弄墨她绝不在行,但论算账,她可是一把好手,钱在她手里一向能生财,何况她对着这几大箱子宝物早好奇不已,当即速览了一遍。
这不看不知道,那些乡绅果然家财万贯,光是抄没的贿赂中,一家所赠的东海珍珠便上千斛。
郑筠不禁咋舌,和他们套近乎:“你们将军可有说过怎么处置这些东西?”
士兵憨厚地笑了笑:“说是换粮食给大家吃。”
如果能拿来赈济百姓,倒也算他崔俨有心,不过郑筠猜测,最后多半还是会用到屯兵打仗上,她恻恻叹了口气,又拐弯抹角打听樊文香,但这些人一味摇头,却不知情。
帮着核对完账目,郑筠伸了个懒腰,忽觉饥肠辘辘,一看刻漏,才知时已过午,扭头去寻崔俨,才发现军营中已放过饭,竟是没一个人叫她!
饿着肚子的她怒不可遏,随手揪了个士兵,领她去见崔俨。
崔俨其实也未来得及吃饭,他刚刚坐下,就听见门外飞来质问:“崔将军,我郑家儿女,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正一脚跨进门准备汇报的校尉,又默默缩了回去,留下二人在堂上对峙。
崔俨见到她,似乎也惊了一下:“我看你上午不在,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是你请我来,你不端茶送客,我怎好独自离去!”郑筠的肚子不合时宜叫了起来,她红着脸倍感窘迫,忍不住埋怨:“崔将军,你也太怠慢人!”
“公务繁忙,请郑小姐见谅。”崔俨拱手。
“你!”
见他依然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郑筠气窒,不依不饶坚持:“伯父说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你怎与我一个小女子为难,今日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难道将军你忙到这一点时间都没有吗?那你请我来岂非戏弄!”
崔俨一想,的的确确说不过去,也不想节外生枝,于是把案牍一收,给手下部将招呼一声,便道:“请吧。”
两人上城中最好的酒肆吃了一餐,本打算寻些消遣,游湖赏花,但东坡的梅岭含苞,饭后积云转阴,风大到郑筠的高髻玉胜摇摇欲坠。
“不如,我先送你回去。”崔俨提议。
“再找个地方坐坐吧。”郑筠心里明白他想摆脱自己,心里横生一恶,偏就不如他的意,于是随手一指:“喏,我看那家就不错,进去逛逛。”
香粉飘散在风中,崔俨打了个喷嚏,心里隐隐浮起不祥的预感,抬头,正中匾额果不其然写着两个描金大字——
鹄楼。
这可是瑕丘有名的风尘之地。
连着小半月邀请郑筠见面,不过是崔俨和陈蝉斗气的把戏,他既没有结缡之意,又坐实了不解风情故意冷落的心思,也不在乎能不留下什么好印象,因而在郑筠挑衅的目光下,他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便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注:引用自《孙子·谋攻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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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42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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