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独立小院的寂静，被那枚钉入木柱、兀自震颤的血色金箔彻底撕裂。冰冷的杀意如同跗骨之蛆，瞬间浸透了沈青梧的四肢百骸。她站在原地，黑暗中，那双清冷的眸子死死盯着那点微弱的、带着死亡腥气的暗红反光，身体绷紧如弓弦，每一个毛孔都在感知着周遭的黑暗，聆听着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
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只有窗外夜风吹过老梅枝桠的沙沙轻响。凶手早已遁走，只留下这无声的警告，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沈青梧缓缓走近木柱，指尖在冰冷粗糙的柱面上摸索，触碰到那枚边缘锋利的金箔。她用力将其拔出，入手微沉，带着一丝新鲜的粘腻感——是血。她将其与之前义庄得到的那枚一同用油纸包好，贴身藏起。这是凶手的标记，也是她必须斩断的锁链。
窗外，天色已透出灰蒙蒙的微光。她再无睡意，简单梳洗，换上另一套同样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裤。父亲沉重的案卷紧贴着心口，怀中的验骨刀冰冷依旧。她推开房门，清冷的晨风带着湿意扑面而来。
小院门口，一名身着玄衣、气息沉凝的侍卫如同石雕般伫立。见到沈青梧出来，他微微躬身，声音平板无波：“沈姑娘，大人已在驿馆正厅等候。请随我来。”
驿馆正厅，陈设简洁大气。陆铮已端坐主位，一身玄色暗云纹锦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峻。他面前放着一叠厚厚的卷宗，正凝神翻阅，修长的手指划过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两名玄衣侍卫垂手侍立在他身后，如同两道沉默的影子。
沈青梧踏入厅内，陆铮并未抬头，只淡淡说了一句：“坐。”
沈青梧依言在侧首的椅子上坐下，脊背挺直，目光落在陆铮手中的卷宗上。那封皮上，“贡院书生自缢案”几个墨字，刺入眼帘。
陆铮合上卷宗，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眸子如同古井寒潭，看不出丝毫情绪，目光落在沈青梧脸上，仿佛在审视一件刚刚到手的工具。
“昨夜，睡得可安稳？”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沈青梧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同样平淡：“尚可。谢大人挂心。”她没有提那枚血色金箔，这是一种无声的试探。
陆铮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贡院案，三起。一月之内，间隔七日，如同诅咒。”他将卷宗推向沈青梧，“死者皆为寒门士子，生前皆因揭发书院克扣膏火、盘剥学子之事而得罪当地学官。现场皆呈‘自缢’之状，脚下无任何垫物，绳索悬挂于号房横梁，尸体悬空。地方仵作初验，皆定‘畏罪自尽’。”
沈青梧接过卷宗，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触感。她迅速翻开，一页页冰冷的记录映入眼帘：死者姓名、籍贯、死亡时间、现场描述、仵作格目……字里行间，弥漫着一种被强行盖棺定论的压抑气息。
“畏罪自尽？”沈青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揭发贪腐，何罪之有？脚下无垫物，如何自缢？此等结论，荒谬至极！”
“荒谬，却难寻破绽。”陆铮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三处现场，皆在州府重兵把守的贡院之内。案发后，地方衙门第一时间介入，现场被反复勘查，却未发现任何他杀痕迹。尸体上无挣扎抵抗伤，无中毒迹象，颈部索沟符合自缢特征。唯一的疑点，便是那悬空的尸体。”
他站起身，玄色的袍角拂过地面：“本官已命人封锁最新案发的三号贡院号房。即刻动身。本官要亲眼看看，这‘悬空自缢’，究竟是何等鬼蜮伎俩！”
贡院，位于州府城东。高大的灰墙绵延，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悬挂着“为国抡才”的巨大匾额，在阴沉的天色下，透着一股庄严肃穆又压抑沉重的气息。门前石狮威严，却因连日阴雨而显得湿漉漉、灰扑扑。
陆铮的马车抵达时，贡院大门早已洞开。州府通判带着一众属官、衙役以及贡院的管事、号军，诚惶诚恐地跪迎在门前，大气不敢出。陆铮并未理会，径直下车，玄衣身影在灰暗的天色下如同一道分割线，带着凛冽的威压，步入这埋葬了无数士子梦想与性命的森严之地。
沈青梧紧随其后，一身粗布衣衫在满场绫罗绸缎中显得格格不入，引来无数或好奇、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她恍若未觉，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贡院内部。青石板铺就的甬道笔直漫长，两侧是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低矮狭小的号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陈年墨臭、潮湿霉味和若有似无的……死寂气息。
三号号房位于甬道深处。门口已有数名陆铮带来的玄衣侍卫把守，如同门神，隔绝了所有窥探。
“陆大人，此处便是……”州府通判小心翼翼地上前引路，声音带着谄媚和惶恐。
陆铮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目光示意沈青梧。
沈青梧会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沉重，迈步走进了这间刚刚吞噬了一条年轻生命的狭小号房。
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尸体在密闭空间内**产生的特殊恶臭，混合着陈旧的墨汁、灰尘和木头霉变的味道，几乎让人窒息。
号房极其狭窄，仅容一人转身。靠墙是一张低矮的条案，案上散乱地摊着几张写满字的宣纸，墨迹早已干涸。墙角放着一个简陋的木桶，散发着便溺的骚臭味。整个空间阴暗潮湿，唯一的光源来自高处那扇小小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气窗。
而最触目惊心的景象，在号房中央。
一具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的尸体，悬挂在房梁之上！尸体脚尖离地，悬空垂下。一条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他肿胀发紫的脖颈，在喉结上方形成一个典型的“八字不交”索沟。死者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侧，脸色青紫，双目圆睁，布满了惊恐的血丝，舌头微微伸出唇外，已然僵硬。地面上，除了灰尘和几滴早已干涸变黑的血迹（疑似死后滴落的尸水或鼻腔渗血），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可以垫脚的物件！
这就是那诡异的“悬空自缢”！
沈青梧强忍着胃部的翻腾，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一寸寸扫过整个现场。她首先看向死者的双脚。鞋子是普通的布鞋，鞋底磨损严重，沾着灰尘，但没有任何挣扎蹬踏的痕迹。地面除了那几滴黑迹，也没有任何被蹭乱或拖拽的迹象。
她的目光上移，仔细检查悬挂尸体的横梁。横梁老旧，布满灰尘，麻绳在梁上勒出一道清晰的凹痕。在凹痕旁边，似乎有一些……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潮湿水渍？水渍呈不规则的片状分布，颜色比周围的灰尘略深，若非她目力惊人，几乎无法发现。
她蹲下身，凑近那几滴地面的黑迹。用随身携带的细长银针轻轻刮取了一点样本，置于鼻端。不是血。是**尸体渗出的组织液混合了灰尘形成的污渍。
接着，她的目光落在条案上散落的纸张上。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的小楷，内容皆是经义文章，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压抑的焦虑和绝望。其中一张纸被揉得发皱，上面赫然写着：“膏火尽绝，借贷无门，豺狼当道，寒门何生？吾命休矣！唯盼后来者警醒！”字迹力透纸背，带着浓烈的悲愤与控诉！
“寒门何生……”沈青梧低声念出这四个字，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
她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那悬空的尸体和空无一物的脚下。脚下无物，如何自缢？这是最核心的悖论！她走到尸体正下方，仰头仔细观察。
死者身体自然下垂，姿态符合重力作用下的自缢特征。颈部索沟斜向向后上方，符合自缢绳索的受力方向。尸斑集中在四肢末端和腰臀下方，也符合悬吊状态。表面看来，似乎……真的没有他杀痕迹？
不！绝不可能！那脚下无垫物的悖论如何解释？那横梁上可疑的潮湿水渍又是什么？
沈青梧的目光如同手术刀，再次仔细地、一遍遍地扫描着尸体、绳索、横梁、地面……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细节都不放过。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死者紧握的右手上。
死者的双手僵硬地垂在身侧，右手似乎比左手握得更紧一些。她小心地掰开死者冰冷僵硬的手指。
掌心，赫然紧攥着半张被撕下的书页！纸张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被用力撕扯下来的。纸页上印着《论语·卫灵公》的片段，但被撕下的部分，恰恰包含了那句著名的“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沈青梧的心猛地一跳！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这是在暗示什么？是死者的控诉？还是……凶手留下的某种讽刺或指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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