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昭转头狂奔,大氅袍角翻飞,腰间的琳琅佩玉玎珰乱响。
府外,那人早已没了影!
她走得悄无声息,像一缕轻烟消散在雕梁画栋的汴京长街。"娘子—— 娘子——!" 檀昭焦心如焚,疯了似的,从一个街角跑到另一街角。
万家灯火在雪夜里朦胧洇开,照着人影幢幢,偏就照不见她。
朔风刮来,卷着碎雪扑往他身上,刀子似的割人疼。
"娘子—— 娘子——!"
雪夜长街,檀昭四处呼唤。
她是他的娘子,这么冷的下雪天,她衣衫单薄,她肯定很冷很冷。而他却无法将她拥入怀中。
"娘子—— 你在哪里——!" 雪花掠过他温热的面颊旋即化水,淌过他的眼角,他的唇。适才那双明亮缱绻的眸光不停地晃在他眼前,却似霞泽里的海市蜃楼。渐渐地,白茫茫之间,她那双眸光越来越淡,像似一泊正在隐去的月光。
咫尺天涯。
无法触摸。
京城第一场雪,来得太早。
白雪飘过汴京每一处角落,安澜的身影出现在甜水巷附近,明明仅是装作跛足,丢去拐杖时,她的双脚依旧一深一浅地踩着地面,举步维艰。
她吃力地扶着墙,在那棵参天桑树下停驻脚步。
冷,冷极了。
风雪似刀刃般化过她周身,毫不怜惜地渗入她柔软的肌肤,一寸一寸地切割着,她双手抱臂,乌发覆雪,孤零零地站在繁华的街角,一身褴褛看似真正的流浪儿。
汴京冬日,天寒地冻,她想尽快去到一个春暖花开的地方。
不远处一道奔跑的身影逼近。
抬眸之际,安澜已被通身的温暖包裹起来。
"娘子——!"
檀昭攫住那个伶仃的身影,敞开自己的大氅,一把将那冰冷的身子紧紧箍在怀里。
安澜整个人木楞楞地偎在他怀里,像一尊失了生机的磨喝乐。她的脸埋在他颈窝里,肌肤若冰,气息微弱,像似一捧新雪随时会在他怀里融化了。
檀昭使劲抱住她,不停地与她耳鬓厮磨,才觉出她活人的心跳。
一阵阵热流涌入,遍及周身,半晌,安澜回神,惊慌扭身:"公子认错人了。"
她仅想看他一眼就走,悄无声息地消失。可怎么,扮作这副破烂伶仃的模样,他也能认出她……?
小小的身子像一条搁浅的鱼儿扭动着,檀昭愈发将她紧紧箍在臂间,生怕她逃跑,又将她整个人抵在墙边:"我知道是你!" 他攥住她的手,分明摸到她右手指腹上的薄茧,位置一模一样。
男人用了蛮力,安澜设法挣脱他的怀抱,却又不想伤到他,只能打消他的执念:"公子真的认错人了,我不过一个乞儿,怎会是您的娘子。"
都到这种时候了,她还要狡辩。
檀昭心如芒刺,挪手从她背后伸入衣襟,在她右肩的相同位置摸到疤痕。
就是娘子,就是她!
猝不及防的冰冷擦过肩膀,安澜浑身一颤,嘴上依旧强硬着:"我不认识您,公子放开我行不行!"
檀昭却搂得死紧,恨不得将自己胸腔里的热气全部渡给她,暖一暖这座冰雕似的人儿。
好狠心。好绝情。她真要这么一声不吭地抛下他!
"怎么,娘子不继续演了?撩得为夫情难自持,如今想跑?" 檀昭眸底猩红翻涌,喉间挤出喑哑的声音,少顷,咽下的眼泪转而湿润了他的声音,"适才小飞带我来的,他一个旁观者,也可怜我在雪中苦苦寻觅,娘子真就这么狠心抛下我,一走了之?"
"你放手……" 安澜轻声呜咽。
雪花簌簌落下,檀昭将她冰冷的身子再次狠狠按进自己滚烫的胸膛里。可他怀里的人依旧冰冷固执,像似失了魂的躯壳,要将他一同冻僵在这无情的雪夜里。
"你当真以为我一无所知?我檀昭不瞎,亦不傻,我早就看出你不是沈清婉,可这于我无关紧要。我是与你拜的堂、圆的房,与你朝夕相伴、同枕共眠,与你心心相印、情投意合,我也要与你余生携手,白头偕老。" 檀昭柔肠百转地说道。
"我不管你身世来源,不管你前尘往事,此时此刻,我唤你一声娘子,因为这个你,在我眼里无人能及,无人可替,在我心中,你才是我的真娘子,唯一的,世上最好的娘子!"
檀昭掏心掏肺,句句情真意切,声音比飘落的雪花还要柔软,"现在,娘子可信了我?随我回家,好么?"
信或不信,安澜哪里晓得,她心里一团乱麻。
从没有人这么撞击到她内心深处,好似要将她揉碎了,随后好将她与他一道糅合起来,宛如女娲捏泥造人,将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身心相融,造成一体,让她再也离不开他。
安澜失去力气,停止挣扎,双肩颤抖起来。
"可是,可我连名字也从未告诉过你…… 我真的不值得你对我好…… 你若恨我,我心里才能舒畅些,可是你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啊……! 为什么,为什么不放手!"
他这样子让她好心疼,心都要疼死了!
安澜抬手往他身上砸下几个小拳头。
拳头落在身上,檀昭只觉得心里暖和甜蜜:"娘子现在肯告诉我了么,你的名字?"
安澜抬起泪汪汪的双眸,良久,启口:"我叫,安澜,岁岁安澜的安澜。我从小没有爹娘,被遗弃在道观门前,是师父给了我这个名儿,将我抚养长大。檀昭,你现在晓得了,你别再纠缠了好不好,你放过我吧……!"
"安澜,安澜。" 檀昭痴痴念着她的名字,泪盈于睫,唇畔挽出一缕心满意足的浅笑,"岁岁安澜,昭昭如愿。"
他与她,哪是偶遇,本就天成。
他手指拂过她的泪痕,为她擦拭脸上的污迹,抬手掐了掐那副终于干净的小脸蛋:"安安,安安,安小猪,能吃能睡的安小猪,我的安安…… 你是我的好娘子……" 他满眼尽是宠溺,少顷,蓦然惊悟,"娘子怎么瘦了许多?沈清婉回来后,你却不见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安澜将脸埋入他的臂弯,恸哭道:"檀小兔,坏兔子! 讨厌你! 一身犟劲纠缠起来真是要人命!"
"好好,是我坏,是我犟,可我若不这般做,娘子就会斩断情丝,逃之夭夭。" 檀昭缓下心来,放松紧箍的双臂,轻轻拍着她后背,又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替她擦眼泪,"等回家后,你慢慢告诉我。"
安澜瞥见绢帕上的兔子织绣,眼泪又涌了出来,"帕子……"
檀昭一边替她抹泪,一边柔声道:"这是娘子亲手绣的、送我的礼物,我一直带在身上。可是你,走了,却也不将我送你的任何东西带走。" 包括他送的那枚紫玉金钗。
唯独少的,是那只藏在床底下的铜盒子。
昨夜,檀昭发现盒子不见了,就知有人来过。
安澜心如刀割。
这人再这样柔情缱绻,她的心要彻底碎了。
安澜仰起头,朝他凝眸:"你记得五年前,也是在这儿,那个强行亲吻你的女子么?是我。当时我假扮歌姬,打了一个衣冠禽兽的青楼贵客,逃到此处。"
檀昭心下一凛:"好巧。" 前礼部侍郎董氏因为青楼风波,那年被御史台弹劾,那份千字谏书便由檀昭起笔,当时他仅是负责调查的监察御史。
时间不多了,安澜继续向他坦言道:"还有,沈府那夜,潜伏在屋檐上那个黑衣人,也是我。之后我演戏替嫁,直到前不久,沈清婉回京。"
原来如此。
檀昭恍悟,脑海里闪过一个曾经的疑惑:"那个大闹欲城西都,救出少女们的侠客,也是你?"
安澜点点头,眸中像似揉入碎雪,浮出一层水雾:"你有回搁在书房的册子,关于极愿阁,那个代号影子的朝廷捕犯,正是我。"
风雪携着她细微的声音飘过檀昭的耳际,"所以,我不能害了你。"
万万不能害了他。
"檀昭,谢谢你。"
倏然,安澜起身一跳,跃上屋檐。
纷纷扬扬的雪花间,她衣袂飞扬,朦胧的身影像似一抹随时会隐去的月光,"是时候两清了,请你忘了我。"
檀昭怔在原地,回神时,那道身影已然消失在飘雪的夜里。
恍若大梦。
他手中白绢帕子轻飘飘落下,随风回旋,像似一只被截断羽翅的鸟儿。
这是娘子亲手绣的…… 檀昭一把攫住飘荡的绢帕,紧紧攥在手里。心宛如被掏空,他木楞楞地摩挲着手中柔软的细绢,仿佛要回忆起适才她依偎在他怀里、被他一点点捂暖的感觉。
一定不是在做梦。
.
沈府。
沈博文坐在书房揾墨提笔,行书浑厚健劲,自然飞扬,饶有筋骨,暗藏锋芒。
[浮生如寄,年少几何?繁花正妍,黄叶又坠。人间之恨,何啻千端。岂如且偷顷刻之欢……]
蓦然门被重重推开,他笔下锋芒一顿。
继而落墨"欢"字最后一撇一捺。
沈博文似乎并不意外,斜起唇角,抬眸看去。
两双冰锐的眸光堪堪触及,一场无形的刀光剑影随之炸开。
"子瞻来得正好,老夫刚写完一副字。" 沈博文笑了笑,垂眸看向纸上墨迹,啧啧轻叹两声,说道,"我活了大半辈子,五十知天命,才晓得人生中,这个欢字甚妙,难得。可惜啊,如今即便想偷顷刻之欢,也仅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檀昭逼近他,声若冰泉:"沈大人这一辈子汲汲营营,求名夺利,诡计多端,岂可能心安神泰,领略欢乐。"
沈博文抬起头,唇畔噙着一缕嘲讽的冷笑:"哦,贤婿年纪轻轻,已然位极人臣,为的是甚?即便你自以为,你所行之事皆为民生,为社稷,你敢保证自己一辈子清清白白?"
"雪融于泥,原本是雪,泥终究是泥。" 檀昭的眸光愈发森寒,若淬霜刃般盯着沈博文,"你安排的好戏,以为我还被蒙在鼓里?"
沈博文似笑非笑,反问道:"贤婿何意?"
"沈清婉不是我娶的那个人! 我的娘子人在何处?" 檀昭攥紧手,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掐死这只笑面虎。
沉默片刻,沈博文仰天大笑:"檀昭你晓得自己在说什么?你乃慧极之人,怎会如此糊涂。"
"沈博文,别忘了你宝贝女儿的命还捏在我手里!" 檀昭的唇畔也挽出一道阴森笑意,执起桌案一只建窑黑釉兔毫盏紧紧握住。
哐咚——
檀昭将茶盏猛地砸往地面。
深夜寂静,瓷盅碎裂的脆响萦绕于梁间,沈博文被檀昭突然的举措吓了一跳,透过摇曳的烛焰,瞥见他愤懑莫测的神色。
沈博文收敛放肆的笑容,缓声道:"贤婿打算怎么样?" 今日潘嬷嬷来府通告,沈博文极怀疑檀昭已知替嫁实情,当下确凿。
不过他还有最后一招。
彼时几名侍卫闯入书房,手执寒光闪烁的长剑,警惕地看向檀昭。沈博文抬手示意苏诺他们收起剑。
少顷,又一侍从疾步行来,在沈博文耳边窃窃低语。
倏地,沈博文流露一缕阴鸷的笑,挑眉看向檀昭:"你是不是想再见见她,识得她的真面目?随我来。"
告白了告白了,端方君子清醒沉沦,一往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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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引自南宋刘过诗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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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追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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