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竹目光一转,只见地上一块小巧仿汉勾连云纹图样的玉璧,大抵是成色上佳的的和田白玉,系着根掺了细密金线的精致穗子。
玉璧落地,此时已然碎成大小不一的三块残玉。
闻竹目光越过卫赐肩头,猝不及防对上一道漠然且疏离的目光,心不自觉被提了起来。
从上一世到现在,她见过这人不下数次,再次遇见他,目光还是会为这张脸停留。
十**岁的少年,高大匀称,身姿挺拔。身着和诸生相同的太学生常服,却难掩周身贵气。阳光从他身后照来,在他周身笼了一层光辉。
少年微微抬头,面容白皙,轮廓柔和。鼻梁高挺,眉如青雾,眼明似琉璃,目光澄澈。如雪后初晖,应自天上来。
清明而温和,既不刺眼也不容人忽视,一切恰到好处。
因着这张脸,第一次看见他时,闻竹便记住了他的名字,纪宣,纪殊成。
其人家世之显赫,太学无人不晓。他祖父纪逊官拜参政,致仕后仍得官家挂念,常入宫奏对。二位叔祖逝世之前俱官居高品。父亲与叔父同榜中进士,如今一位在京为官,一位赴地方为政,政绩斐然。端的是官运亨通,前途无量。
貌似是个惹不起的主儿!
闻同这公子哥素不相识,不知其脾气秉性。可平白被人打碎了玉佩,谁能毫无怨言?她在心里替卫赐捏了把汗。
果然,纪宣明里未怒,目光蓦地冷下来。
知道自己闯祸,卫赐连连鞠躬,作揖赔罪:“抱歉兄台,实在对不住!”屋漏偏逢连夜雨,还不知母亲病情如何,又惹上了麻烦,他欲哭无泪,“某有急事在身,行迹匆忙,毁了兄台的佩玉,实乃无心之失!”
纪宣一张俊脸毫无表情,目光扫向卫赐和地上的碎玉,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看衣饰便知卫赐大致情状。这枚玉璧虽非上品,若硬要卫赐来赔,恐也拿不出足够的银钱。
近旁生员都凑了过来,在不远处围成了个圈。
卫赐心思单纯,平日素不得罪人。见对方沉默,卫赐脸面通红,越发手足无措。
好友窘迫,闻竹心中实在不忍,未等纪宣出言,她轻巧地越过卫赐,站在二人之间,利落地向对方一揖:“在下十斋闻竹,是他的同舍。兄台佩玉损毁,某亦万分惋惜。”
纪宣抬头打量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少年,面色依旧冷肃。
“此玉断裂处还算整齐。若以连缀之法修复,或可复回原状之□□成。某恰巧略懂玉器修复之术,但也不敢夸口,兄台若信得过,可否容某细观?”
纪宣微微俯视,眼前这学子中等身高,身材瘦削,面容白净,在高大的卫赐旁略显羸弱,带着挑不出刺的微笑,神情沉稳淡然,漆黑的眸子毫不偏移地同他对视。
纪宣目光扫向地上的碎玉,又看向面带愧色的卫赐。
玉璧破碎,终究不能复原,不如让他一试。
纪宣眼中还存着几分质疑,最终却缓缓颔首,算是同意了。
得到首肯,闻竹松了口气,即刻俯身查看,取出手帕,将碎玉一一捡拾。
卫赐望着她背影心中忐忑,懊恼又感激。
不过片刻,闻竹捧着手帕来到她跟前:“形态尚可——兄若想修复,某愿自荐,兄若不弃,某定当尽力而为。”
那少年淡淡笑着,声音平和坚定,似已成竹在胸,被那双如古井般的眼睛注视,纪宣鬼使神差地交出了信任。
“此物于我意义非凡。若得修复完好,自是幸事。”说完又补充道,“在下九斋纪宣。”
心爱之物造此横祸还面不改色,倒不像个暴脾气的?
闻竹抬眼觑了觑纪宣的神色,把方才一并拾起的穗子递给他。见他无意追究卫赐,闻竹遂放下心来,到卫赐身边悄声:“不用管这边,伯母病情要紧,去后园找董大哥。”
纪宣虽不知闻竹和卫赐说了什么,却也礼貌地向卫赐颔了颔首。卫赐眼含感激,和闻竹对视一眼,向二人揖过,匆匆离去。
远处生员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也都尽数散去。
转眼间,偌大的后园只剩下他们二人。
闻竹在前面带路。
“纪兄请。”
一应工具都在她斋舍中,但凡修复玉器,具体修复之法需和玉器的主人细细商量,以免不合主人心意,反不如不修。
两人素不相识,互通姓名后,再无话可说。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小径上。闻竹走在前面,阳光从两人的身后照射过来,纪宣的影子打在她衣衫上,笼下一片阴影。
后园离十斋不远,闻竹想起昨夜连摸带爬的情形,尚在苦笑唏嘘。就在这时,笑骂声,吵闹声,环佩声......一股脑地冲进耳中,抬眼向不远处看去,一位公子正被拥簇着往这边来。
眼见就要撞上,纪宣准备绕路而行,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闻竹一时怔愣在那儿,腿脚发麻,双手在广袖中止不住颤抖。昨夜的记忆侵占了整颗头颅,她身上如今并无一处伤口,可疼痛随着记忆占领了四肢百骸。
发觉有人在唤自己,闻竹才从奇异而虚空的痛苦中回过神来。
纪宣察觉到她的异样,却不知缘何,也不多问:
“这边有路。”
闻竹仰头看他的脸,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迈出麻木的腿,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还是晚了一步,胡暻已扯着嗓子叫嚷:
“纪二郎!”
纪宣停下,闻竹不得已也停下脚步,转头直视她的噩梦。
胡衙内来到她们跟前,笑得肆意,却只对她身旁的纪二郎讲话:
“殊成这么匆忙,是要去哪儿?”
他似与纪宣极为相熟,直接忽视了旁边的闻竹。
胡暻根本不理会自己,闻竹心中反而安定下来。至少可以确认,此时的胡衙内还不认识她。
眼看纪宣遥遥一揖,并不热切:“回斋舍。”
“二郎,前日请你赴宴,你又不来,总也得给我个面子?”
纪宣仍是淡然:“若有风雅事,某定去讨杯酒喝。”
不知是否是错觉,闻竹从他话中听出几分揶揄之意,垂下的眼帘微微一动。
“好啊!一言为定!”
胡暻不觉有异,在诸生拥簇下从另一方向离去。
闻竹望着一群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纪宣回头对她一笑:“走吧。”
这样一张脸笑起来,方才骤遇仇人胡暻的恐惧和不适都淡了些。
这不重要——
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讯息,正好趁热打铁,探听清楚。闻竹眼珠一转,三两步跟上纪二郎步伐,脸上笑开了花:
“兄与衙内真是亲厚!”
他不多作解释:“家中长辈相识。”
“原来如此,”听他语气,心中猜测证实三分,闻竹心里有谱,抬眼继续道,“常听闻衙内在长庆楼宴宾热闹非凡!某虽无幸忝列,也实在好奇是何等盛况?”
纪宣想了想,无奈笑笑:“纪某不曾去过,只怕无法回答足下。”
她干干陪笑几声,精准捕捉纪二郎的每一分面色。
如此看来,他貌似并不喜和胡衙内交游,甚至……有不甚明显的厌恶?
脑中灵光乍现,看了一眼身侧的纪宣,她眯了眯眼,豁然开朗——
上一世她死得不明不白,直到现在也不知是哪儿得罪了胡暻那个草包。但她清楚,胡衙内这等权贵想置她于死地,容易得如吃一顿便饭。以她一人之力,如何与之对抗,自我保全?
力量弱小之时,借外力化为自己所用,不失为一种方法。
她并不喜欢求人,更厌恶如丧家之犬般摇尾乞怜。但以她当下处境,无论权力、财力乃至体力,对上胡暻俱毫无胜算。
拳头在广袖下不断收紧,感受着手中绢布包裹的碎玉棱角,丝丝疼痛令她认清现实。
或许,眼下就有一个选择。
闻竹目光流转,心思渐起。
这纪二郎家世显赫,家中权势不在胡衙内之下。太学中无人敢同他过不去,胡暻同他讲话也要掂量几分。
他虽无论对着谁都是一副淡然疏离的做派,但看上去……并不危险?
此次便是契机,未必不能一试!
她曾经担忧身份败露、惹是生非,万事不敢出头。又对诸生攀附行径嗤之以鼻,只和性情相投的董生,卫赐等人往来。述言作文不敢偏激,尝尝违背心意,随便作些中庸之言。曾认为只要足够隐蔽,就不会有任何危险。命运证明她错了,她死得如虫豸般悄无声息。
待她重新抬眸时,眼神格外清明。
不知天地间哪一只手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将摒弃已被证明为失败的生存之道,再不会战战兢兢,时刻隐藏。无论她最后选择哪一条路,都不会走上旧路。
求他人庇护不是长久之计,日后自然要想着治本的法子。至少在她计划完备之前,接近纪宣这件事,对她百利而无一害。
十斋就在眼前,纪宣看了看身旁的沉静少年,再一次担心起自己的玉璧。
闻竹引着纪宣进了十斋斋舍。
国朝太学共有十斋,生员二百,每斋约二十生员,同在一处斋舍起居。太学十斋各有名号,诸如服膺、提身、守約、習是、存心等美名,平日太学众人惯以数字称斋号,不称名。在太学就读的大多是汴京官宦子弟。也有少数自各州、县学选拔而出者,闻竹乃京畿路开封府祥符县人士,便是自开封诸县学中选拔而出的“庶人中俊异者”,去年末方入太学,分于太学第十斋。
十斋位于太学东南,位置偏僻,格局与其他九斋略有不同。其中一间屋舍与其他屋舍格局大相径庭,只能容纳两位生员起居,此前一位生员因事出走,闻竹一补缺,与卫赐成了同舍。
斋舍格局狭长,进门便是木桌,上有一拙朴茶壶。房间以此桌为界,左侧为卫赐的书案及床铺,右侧则是她的。
注意到身侧探寻的目光,她一面为纪宣倒茶,一遍留心其反应。
闻竹摸上茶壶,茶水只剩些余温:“款待不周,兄请见谅。”
纪宣只称无妨,看不出喜恶。
闻竹不置可否,转身去找器具干正事。拖出一木箱,拂去灰尘,开箱取出一略小的木盒到案上,将新奇物事一一拿出,余光留意着那边,特意弄出声响。
果不其然,一道探究的目光投过来。
鱼儿上钩了。
【1】李春燕.宋代太学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华东师范大学,2020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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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纪家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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